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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长篇小说《耍猴》连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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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TA的每日心情

    2020-7-19 09: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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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1]初来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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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表于 2016-8-30 16:56:46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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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先介绍一下作者
    耿于天,男,北京人,1982年出生,毕业于http://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文学硕士,北京市http://顺义区作家协会理事,代表作(按时间顺序):长篇小说《所谓80后》(http://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2006年版)、http://《卤煮研究生院》http://经济日报出版社2011年版)、《猪图腾》、《股浪语》(http://群众出版社2014年版)、《千分之二》、《耍猴》等,另有同名广播剧《卤煮研究生院》(哈尔滨人民广播电台2012年录制)、《股浪语》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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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TA的每日心情

    2020-7-19 09: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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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1]初来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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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6-9-6 15:57:11 | 只看该作者
    六、赤橙黄绿

    1.那都不是事儿

        陈博刚到下河区上班没几天,区里便遇到了一次大麻烦……
        2011年前后,在巨大的民情压力和舆论的反复呼吁之下,我国政府决定效仿其它国家,逐步向公众公开“三公经费”支出情况。所谓“三公”,是指公职人员因公出国(境)、公务车购置及运行、公务招待三项费用的总和,也就是人们常说的“公款消费”。
        正所谓“喊破嗓子不如做出样子”,最早公开“三公经费”的是以身作则的国务院直属机构和省级政府,开风气之先。随即,省级行政区也制订了相关规定,要求辖区内各地市照此办理。天朝市是去年年初接到了省里责成公开“三公”预决算文件的,随即以通告形式向公众公布了本级政府直辖单位本预算年度的“三公”执行情况,同时亦照例将上级精神向下继续传达,发文责令本市各区县上行下效。
        得知天朝终于决定公开“三公”,最感到欣慰的是市日报社一名叫贾斌的记者……
        说起来,贾斌和马道成或者陈博七拐八拐还能扯上点关系,因为迄今为止,他名义上应该还算是已经远在天涯的鹿苹的丈夫。
        想当年,鹿苹还在天朝郊区某县任文员,那时的贾斌,正在该县县委宣传部工作,一来二去就认识了。数年来,贾斌一直孜孜以求地对鹿苹发动着猛烈的追求攻势,可后者却一直没吐口,似乎连考虑都没考虑。可就在几年前,确切说是鹿苹随丁心一调到湖东区之后不久,她毫无征兆地找到贾斌,说自己已经想好了,只要他同意,马上结婚。
        贾斌当然喜出望外,几年来,鹿苹的职务越来越高,从没有品级的普通科员,摇身一变为区委办主任,反观贾斌,虽然调到市日报社,又在专题部多少负点小责任,但两人的差距愈拉愈大却是不争的事实,别说鹿苹,就连贾斌自己都觉得配不上她。可现在,鹿苹不知道哪根筋搭上了,或许是被自己的真诚打动了吧,就在贾斌都准备放弃的时候,好运却突然来了。
        他没有犹豫,或者说没有犹豫的理由,两人很快结婚,刚开始时,过得似乎还不错。可是没过多久,贾斌便察觉出不对,好歹是记者,这点新闻敏感还是要有的。闹了半天,鹿苹之所以决定下嫁给自己,是因为那时的她已经“正式”和丁心一好上,找个垫背的,是为了避免闲话,更不要因小失大影响丁心一以及她自己的仕途。
        两人为此大闹过一阵,贾斌骂鹿苹不要脸,鹿苹也不示弱,让你当垫背的是看得起你,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能有这福气就烧高香吧。
        或许是听进了鹿苹的话,或许是别的什么原因,大闹过后,两人和马道成与田野一样,婚倒是始终没离,几年来相安无事,各过各的……
        作为一个男人,贾斌显然是失败的,可作为一名记者,他不仅合格,甚至算得上出色。近几年来,贾斌参与或主导的专题报道,多次在省市两级获奖,他本人也已经荣升日报社专题部副主任,虽不能和先前的鹿苹比,但好歹也算是名至实归了。
        从差不多十年以前,仍在宣传部系统工作的贾斌就是公开“三公经费”的极力倡导者,调到市日报社后更是如此,多次发表文章,四处奔走疾呼,希望官方能尽快迈出这关键的第一步。如今,多年来的愿望终于成真。
        但敏感的贾斌很快发现,天朝市这次公开“三公”,和自己当初的设想相去甚远。首先,官方公布的“三公经费”,定义很严格,很多明细项目都被排除在外。以招待费支出为例,仅限于对外公务往来的餐饮、住宿费用,娱乐、馈赠等项目均未包含,而占比更大的会议支出、内部消费支出,更是不见踪影。此外,天朝此次公布的“三公经费”是孤立的,虽然“三公”看起来公开了,但整个预决算体系还是不透明的,因此,原属“三公”的一些开支,很容易改头换面、转移到其它项目中。举例来说,某机关领导新配备了一辆超标车,这笔费用原本应该放在公务车购置和运行一项中,但现在“三公”要公开了,再走公车购置难免会成为众矢之的。于是,财务人员便将这笔支出算成下属某单位的固定资产购置,或者干脆打散了摊到办公室的一般行政开支里去,表面看起来“三公”削减了,但花出去的钱还是一分没少。再则,这次公布的“三公经费”仅限于预算内支出,也就是走财政明账的部分,至于“白条”、“小金库”以及专款挪用,都没有涉及,也无法涉及。
        对此,贾斌很不满意,决定继续抗争,让“三公”公开变得更加彻底。他没有同上司或有关方面商议,直接在《天朝日报》的醒目位置连续发表了一系列署名文章,要求市政府重新定义“三公”,并建立相应的独立审计监督机制。文章发表后,社会反响十分强烈,各界群众纷纷附议,希望政府方面不要只做表面文章、玩数字游戏。受此激励,贾斌再接再厉,联络在省城几大机关报工作的朋友,打算联名在更高级别的媒体上发文,呼吁将“三公”公开进行到底……
        这个动态很快被省委宣传部掌握,讨论研究后,为此事划了线:重新定义“三公”,作为一种尝试和探索未尝不可,但事态不能无限扩大,无论是否付诸实践,都不能超出天朝的范围。
        天朝市的领导接过上面踢来的皮球,不敢怠慢,专门找贾斌谈了话,动员了不少人一起做他的工作。但贾斌这次是发了狠,态度很坚决,如果像现在这样公开“三公经费”,和不公开也没什么区别。要知道,贾斌在省城可是有“耳报神”的,消息灵通得很,早就探听到省里为此事划的线。没办法,市里只能做出让步,反复研究后,决定先拿出一个区县作为试点,按照贾斌的设想,重新定义“三公”,并允许他进行舆论监督。
        最终,充当试点的“光荣任务”落到了下河区头上。该区位于天朝市北部,人口约四十万,经济发展水平中等,下辖五个街道、三镇四乡,既有城市化程度较高的区域、又有广大农业区,很有典型意义。陈博调来前几个月,下河区原本已经公布过一次“三公经费”,县委县政府直属机构及下辖各街道、乡镇、行政村,因公出国(境)开支五十余万元、公务车购置及运行开支七百余万元、公务招待开支八百余万元,合计约一千六百万,比上年减少百分之五。
        可如今,这些费用都需要重新计算。接到市里通知的时候,下河区区委书记刘善青正和几个关系户在某茶座喝茶,秘书从外面跑进来,交给他一份文件,刘书记粗粗翻看了一下,差点儿没当场就心梗发作。刘善青马上找到区长陈博,两人一起赶到市里,希望能把这个“光荣任务”让给其它区县,可市领导心意已决,你不下地狱难道要我下地狱?垂头丧气地回到区委大院,刘善青只得让会计室按照新标准汇总下河区的“三公经费”,不算不知道,一算吓一跳,预算内外加在一起,严格意义上的“三公”总额瞬间翻了五倍,高达近八千万元,几乎相当于中央的一个清水衙门。
        这个数字显然是不能直接这么报上去的,倘若那样的话,刘善青、甚至还有刚刚调来都不知道怎么回事的陈博的政治生命肯定会在今天结束。想隐瞒下来也不可能,贾斌马上就要跟随着市里的审计小组进驻下河区,到时候,所有的“白条”都得上交,“小金库”的盖子也要揭开,而且这次查账是直接查原始单据,连做花账的路都被堵死了……
        可能有人会问,为什么不想办法削减支出呢,将“三公经费”置于阳光下不就是为了降低行政成本么?
        事情不是那么简单的,谁不想压缩开支啊,但有的钱是不能不花的。以下河区为例,两级党政正式在编四千多人,再加上事业、工勤、雇员以及离退休人员,靠财政供养的有差不多两万人,这两万多张嘴,哪张是好对付的?刚到下河区工作的时候,刘善青也是个有理想、有闯劲的少壮派,也想励精图治,曾搞过一段时间“新政”,试着削减已经不堪重负的行政成本,但没过多久,下河区的公共管理就近乎于瘫痪,吓得他赶紧回到过去的“正规”上去。
        和西方国家不同,中国是“小社会、大政府”,老百姓习惯于被人“管着”,很多职能都必须由官方完成。其实,“三公经费”中的很大部分,都是作为公职人员变相的福利存在的,就算在管理规范的外资企业工作,每年还有一次公费旅游、每月还有一次公费会餐、年底还要办“尾牙”、发红包呢,在政府部门工作的也不是机器人,也需要激励士气。当今中国,社会上的诱惑很多,公权力又缺乏监督机制,想让人家老老实实、尽心尽力地为你促改革、谋发展、保稳定,不喂饱了能行么?福利分房、公费医疗都没了,公务员法定的待遇越来越有限,还要吸收优秀人才,靠的就是隐形和额外的福利,倘若这些都撤了,不出乱子才怪呢……
        刘善青当初搞“新政”时,先从区委区政府入手,第一步是免去各种名目的公款吃喝、分发“土特产”、打着考察学习名义的休闲度假。结果可好,处长克扣科长、科长克扣科员、科员克扣临时工,钱倒是省了,麻烦也跟着来了。短短几天之后,出纳室被撬,好不容易省下来的十几万公款全没了。
        若说起此事的来龙去脉,着实让人哭笑不得。传达室老大爷因没有分到每月定例的米面油、回家被老伴儿骂、心怀不满,夜里值班出工不出力,听见有人翻栅栏也装不知道,把小偷放了进来。楼里原本还有个巡夜的保安,但他那段时间心情也不好,原先,区委区府大院车辆原理比较松,他经常能开车接送大学生女友,“新政”后,这项权利没了,女朋友闹着分手,此时见了小偷也不想卖命。为此,刘善青差点儿没背个处分,好在他“转变”及时,拨出专款为区公安分局的刑警们补发了双份的津贴,案子很快告破,事情才没有闹大……
        前思后想,如今摆在刘善青和陈博面前的只有一条路,找个人帮下河区把“三公”的单买了。当然,普通人是没有这个能力的,不过,这年头,连富可敌国的人都多得是,更不用说敌一个小小的下河区了。刘善青手头上就有一个现成的人选,还真不是外人,正是“友谊集团”的老总、前不久刚被马道成砸了“洗雪百年耻,复兴中国梦”的李望郊。
        李望郊是刘善青可是老相识了,十几年前,当现在的刘书记还在当时尚未撤销的市外贸局任副局长时,便和跑国际贸易的李望郊认识了。多年以来,两人一直保持着密切往来,无论是在当初的外贸局,还是后来的下河区,刘善青没少帮过李望郊的忙。近几年,后者旗下的“友谊地产”在天朝的项目有差不多一半位于下河,都是走的刘善青的门路……
        刘善青试探着把自己的想法提了一下,李望郊何等聪明,一点就透,当即拍胸脯表示:“天空飘来五个字儿,那都不是事儿”。刘善青大喜过望,心中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看来,多和做买卖的朋友走动就是好,关键时刻能给自己解围,“是事儿也就烦一会儿,一会儿就没事儿。”李望郊当场拍板,下河区八千万的“三公”,六千万从“友谊集团”账上走,留下那两千万,下河区作为按照贾斌的标准重新核算过的“三公”开支报上去,虽然比原先多出了四百来万,但市里应该不会说什么。这其实也是个策略,《孙子兵法》有云:“围师必阙”,倘若不让贾斌挖出几百万来,这小子肯定不会善罢甘休,给他留出些“战果”,估计也就消停了。
    刘善青原以为这件事可以就此打住,但他想错了,更大的麻烦还在后头。而且这次给他找麻烦的不是贾斌,恰恰是那个被刘善青引为知己的李望郊……
        “友谊地产”去年在下河区看上了一块地,位于老城关镇,背枕青山,前望大川,从风水的角度讲叫“负阴抱阳”,绝对是块宝地。李望郊打算将这块地的使用权买下来,一部分开发成高尔夫球场主题的度假村,一部分建成独栋私家别墅出售。他跟刘善青谈了自己的设想,后者表示大力支持,但这里面有个技术问题,那块地本是农田,虽然没有被划进“国家永久基本农田”范围,但它的性质不是国有土地,而是农村集体土地。换句话说,这块地的所有权不在下河区政府,而在老城关镇,准确说是属于老城关镇沟沿村全体村民的,若要开发,先得向村民们“征地”。
        搞过房地产的人都知道,开发农用土地和开发城镇土地的流程是截然不同的。城镇土地的所有权在当地政府手中,又有“一级开发”和“二级开发”两种情况,“一级开发”的“生地”上可能会有原法人或自然人住户,房企购得土地使用权后,还需同他们协商搬迁事宜。简单来说,无论城镇土地上住没住人,政府都可以将其卖掉,后面的拆迁、补偿全是开发企业自己的事情,怎么补、补多少钱以及由此派生的讨价还价、动刀动枪都和政府无关。但征用农村集体土地却是另一回事,我国《土地法》明文规定,征地是政府的“专有权力”,由此派生的补偿、安置也须由政府出面完成,只有这些手续都走完了,地方政府才能将土地卖给开发商。也就是说,政府一头连着农民、一头连着开发商,两头不直接接触、都只和政府“单线联系”。
        下河区此次征地也是这样,在和“友谊地产”达成了初步开发意向后,区政府和国土资源局启动向沟沿村村民征用土地的程序。按相关规定,征地具备“六性”,即“专属性”、“合法性”、“补偿性”、“强制性”、“转移性”、“公开性”,其中的“补偿性”和“强制性”是对立统一的两方面。一方面,一旦主管部门批准,相关权益人不能无理阻挠征地行为,另一方面,政府方面亦需对征地对象予以经济补偿,其中主要包含土地补偿费和安置补助费两部分,相加不得超过该耕地前三年平均年产值的三十倍。
        地处天朝市北郊丘陵地区的沟沿村,以种植蔬菜和其它经济作物为主,且与某跨国食品巨头有对口购销合作项目,效益较高,每亩年产值可达六千元左右。经村委会、村民代表和区国土资源局协商,补偿按照十五倍执行,此次征地涉及耕地总面积约两千五百亩,外加一些附属土地,总额两亿三千万。几乎与此同时,“友谊地产”也同下河区政府达成初步协议,前者以四亿三千万的总价购买征用后的土地使用权七十年,一征一卖,下河区可以获得约两个亿的差价收益,按惯例,这笔钱一半上交天朝市,一半归区财政支配……
        原本,在刘善青和陈博接到市里的命令、重新核算“三公”开支前后,“友谊地产”、下河区以及沟沿村村民的三方交易已经几近完成,只差最后验明正身了。可就在李望郊答应帮他“消化”六千万“三公”后的第二天,刘善青突然得到了一个如同晴天霹雳的消息,李望郊变卦了,不是不打算帮区里分担“三公”,而是要重新对沟沿村那块地进行估价。据“友谊地产”派来的谈判代表讲,就在下河区重新核算“三公经费”的同时,他们也重新评估了一下那两千五百亩地的价值,认为它最多只值三亿五千万,上嘴皮一碰下嘴皮,八千万没了。
        虽然李望郊没有直说,但是个人都能看出里面的关窍,这八千万显然是和那六千万挂钩的,人家不仅要如数“堤内损失堤外补”,还得额外支付两千万的“手续费”。刘善青不禁苦笑,作为官员,自己可能算得上老练,但若作为打算盘珠子的商人,自己确实是太幼稚、太天真了。先前,刘善青还真以为李望郊是出于多年的交情为自己办事,可事实证明,生意人就是生意人,别看他平日里对你点头哈腰,这一切都是有前提的,那就是你必须能为他带来利益。
        一直以来,历史学家们都认为,中国的民族资产阶级具有与生俱来的软弱性,天然依附政治权力,清末资本主义萌芽时是这样,民国时是这样,今天也是这样。或许,历史学家们是对的,中国的民族资产阶级确实习惯于向权力低头,并接受后者的庇护,可这都是在有利可图的前提下,正如世上没有不偷腥的老猫,同样,无论何时何地,也没有不逐利的资本……
        怀着最后一丝幻想,刘善青将李望郊约到自己家中,和他密谈了一次,的确,让人家白白为区里买单有些不近人情,但看在多年老朋友的面子上,能不能给打个折,至少那两千万的“手续费”别要了。外人可能很难想象,到最后,刘善青堂堂一个市委委员、区委一把手,竞如同当年去马关和老朋友伊藤博文谈判时的李鸿章一样,掰着手指头向这位“软弱”的民族资产阶级恳求:“无论如何再少点儿,就权当老夫回国的路费吧。”
        当初,伊藤博文看在李鸿章为谈判挨了一枪的份上,大手一挥,减了一亿两赔款。比较而言,纯粹的生意人李望郊就要吝啬很多,他一副官腔,反而劝刘善青不要多想,这八千万和那六千万不是一回事,一是公事、一是私交,土地估值是专业评估机构做的,他实在不方便插手。
        都到了这一步,李望郊还好意思说私交,真真让刘善青哭笑不得。看起来,从这个“老朋友”这里肯定是讨不到更多的便宜了。贾斌和市里的审计小组说话就到,“三公”的事另想办法已经来不及,再说自己恐怕也没有别的办法可想,六千万“三公经费”只能靠李望郊“消化”,从另一个角度讲就是,沟沿村那块地肯定要重新估值,且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更要命的是,前不久,下河区已经将此次征地及开发的有关情况汇总报给了市里,市里充分肯定了刘善青的工作,同时也对利润做出了划分。也就是说,市里那一个亿是肯定要给的,倘若现在吃后悔药,刘善青等于在自己给自己挖坑。此外,区里计划中将获得的那一个亿收入,事实上也已经提前花了出去,下河区近年来一直在大搞基础设施建设,几个业已敲定甚至开工的项目用的就是这笔还没有到账的钱。换句话说,区政府从“友谊地产”拿到的地价款肯定要从四亿三千万减少到三亿五千万,且原计划的两亿利润一分钱不能少,只能把损失向上游转嫁,靠减少征地补偿来弥补窟窿……
        说好的两亿三千万,瞬间变成了一亿五千万,沟沿村的老少爷们儿当然不干,很快,大规模“群体性事件”爆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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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0-7-19 09: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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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6-9-8 15:01:14 | 只看该作者
    八、风光险峰

    1.灯笼礁

        这段时间,准确说是从婉拒政法委副书记提名的那次不欢而散的谈话之后,先前几乎每天都会见面的马道成和陈博,除正式场合外,已经很久没有谋面了……
        然而最近几天,马道成连续接到了陈博几个电话,想要约个时间,见面详谈一次,说是有要事。马道成起初没同意,近来春风得意,加之前次的烧鸡大窝脖,他实在没时间,也没心情搭理陈博。可后者这次却非常执着,最终马到成还是妥协了,毕竟是多年的老搭档,敌尚可化友,何况只是一时不快,而且陈博似乎确实有要紧事,看来再不见他就该直闯办公室了。
        马道成原本以为,陈博此来,可能是想通了主动向自己示弱,或者就是有亲信被最近的反腐风暴刮倒而来求情。
        然而都不是,陈博是为冯阳书记的事情来的,经天朝市第一医院的专家们反复会诊,病因总算弄清楚了,重金属中毒,情况很严重。更准确些说,是冯阳之所以会重金属中毒的原因清楚了,诊断本身并不难,症状很明确,一直也是按照重金属中毒进行的支持和对症治疗……
        陈博将一份详细的病情报告摆在马道成面前。
        马道成拿起来简单翻了翻,他每周都会去探望冯阳一次,听医院领导介绍过很过很多次病情,以及治疗进展,早就听腻了。
        “铅、汞、砷、铬等重价金属会对人体蛋白质造成不可逆的破坏,使细胞变异,新陈代谢失调,逐步导致脏器衰竭,”陈博在一旁不厌其烦地注解。
        马道成有些不耐烦地将材料重新丢回桌上。
        “我最近去看过冯书记几次,坦白讲情况很不乐观,大多数时间处于昏迷状态,苏醒后意识也很模糊,几乎什么都记不得了……”
        “书记”这个词在马道成听来很刺耳,在他心目中,自己才是天朝的一把手,医院里躺着的那位早就该让贤了。马道成当然不希望冯阳快速康复,但同样不乐见病情过快恶化,那样可能会使省里坚定换人的决心,而自己现在还没有完全准备好,依然不太可能是继任人选。
        “好了好了…… ”马道成终于打断了陈博:“你不用说了,这些我都知道,每次去医院时都听一遍,没什么新鲜的,鹦鹉学舌我比你学的好。”
        陈博只好暂时停了下来。
        “你急着见我就是这事么?这件事情好像轮不到你来管吧,医院和局里每周都到常委会汇报一次,每天还会出一份病情通报,”马道成阴不阴阳不阳地笑了一下:“中央领导也就这待遇。”
        “我不是来介绍病情的,而是来说冯书记为什么会突然患病的,现在情况已经基本清楚了,冯书记是在海里游泳时接触到大量重金属元素,进而中毒的…… ”
        距天朝市海岸线约二十海里处,有一组礁石,因外形似灯笼,过往渔民们,一般将它们称作“灯笼礁”。今年早些时候,旅游局向市里呈递了一份报告,准备将灯笼礁扩建为岛,利用地缘优势,开发为旅游度假胜地。
        此事很快得到市政府响应,报经省海洋局和国土资源厅批准,相关工程随即展开,填海部分已于前不久初步完成,正在建设岛上基础设施……
        “最近这段时间,市第一医院连续接诊了十几名病人,和冯书记一样,都是重金属中毒,且无一例外均为灯笼礁的建设工人…… ”
        院里感到事有蹊跷,会同市环保局专家,到灯笼礁进行了一次实地考察,并取附近海水进行化验,发现这里的海水重金属元素超标达千倍以上。
        此事引起环保局高度重视,组织力量进行了一系列调查,顺藤摸瓜,在距灯笼岛约五海里处,找到数十个被丢弃在海底的铁罐,当中装满含高浓度重金属的废料。真相终于大白,实施填海工程时,挖沙船在附近海底作业,无意中将部分铁罐撞破,导致废料外溢,海岛工人们,以及曾在这片海域游泳的冯阳因此中毒……
        “你说的这些,我怎么从来都没听说过?”
        “那是因为有人把消息封锁了。”
        “知道是谁么?”
        “李望郊,”陈博顿了一下:“或者他指使的人。”
        马道成的眉头似乎微微皱了一下,但并未显示出格外的吃惊……
        李望郊旗下有一家美其名曰绿色循环的电子产品翻新工厂,从市面低价回收那些报废或者过气的旧元器件,囫囵个儿的简单翻新后卖到非洲,烂泥糊不上墙的进行拆解,将其中还能利用的部件收集起来出售或另行组装。
        该工厂在天朝市甚至省内都臭名远扬,因其污染甚大似过街老鼠,厂址几经搬迁,都因当地民众反弹过大而难以为继,最终还是在马道成的斡旋之下迁到某偏远山乡勉强安顿。在这里工作的工人,虽然采取了各式各样的保护措施,患职业病的还是大有人在,一般来说只有那些残疾人或实在找不到饭辙的低技术工人,才来此挣命。
        除对工人健康威胁甚大外,拆解翻新工艺还会剩余大量含高浓度重金属的有毒废料,这件事情,比花几个小钱遣散患病工人更让李望郊烦心。按照相关规定,这些工业废料不能直接送往垃圾填埋场,自行处置更是明令禁止,必须登记备案后由专业机构进行复杂的无公害化处理,才能在指定场地填埋。但这些需要很高的成本,甚至可能比整个工厂的利润还高,李望郊显然不会情愿,让他为社会责任花钱,怕是比登天还难。李望郊常常对着地图发呆,中国这么大,难道就找不到一个可以免费丢弃这些废料的场所,他不相信,或者说不甘……
        说来轻松,可真实践起来谈何容易,中国确实不小,荒无人烟的穷山恶水不少,找个犄角旮旯扔点垃圾不难。可问题在于,一旦被发现,成本可能比老老实实遵纪守法更高,他的一个老朋友,就是因为偷鸡不成才被环保执法部门罚得一夜回到解放前……
        几年以前,测绘机构出版了一套新版地图,与以往不同,该图特别强调了海洋权益,除陆地边界外,也将领海主张范围进行了明确标注。“友谊集团”的工作人员,给李望郊的办公室也换了一张,顶天立地铺满整面墙壁,正是这张新版地图,给了李望郊前所未有的灵感:有毒废料不能丢弃在陆地上,海里总没人管吧,山高皇帝远,那至少还有皇帝,大海连土地爷都鞭长莫及……
        就这么办,李望郊责成相关工作人员,将废料装罐,趁夜分批丢弃至市外海,尽量远点。
        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可没想到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没过多久,他的小伎俩就败露了,省环保厅监察总队打上门来……
        事情的原委,说来让人有些啼笑皆非,一直以来,某霸权主义国家亡我之心不死,冒天下之大不韪,“公然践踏国际法准则”,常年派遣战机对我们沿海地区进行抵近侦察,李望郊派遣丢弃废料的船只,就是被该国军机发现的,月黑风高夜,原本以为是伪装成商船的战舰在执行什么秘密任务,反复研判航拍照片后才探出“地雷的秘密”。
        经某非政府组织,省环保厅拿到了这些照片,违法倾倒有毒废料,还让帝国主义看了笑话,省领导很生气,一纸罚单,李望郊出了大血……
        这件事令李望郊十分光火,好你个霸权主义急先锋,没接到中国人民已经站起来了的通知么,不是说西方列强坚船利炮耀武扬威予取予夺一去不复返了么,怎么还发生如此骇人听闻的事情?
        气归气,骂归骂,但从那以后,乱丢垃圾的事,再没出现过……
        相安无事的局面一直持续到去年。
        去年下半年,李望郊偶然看到一则报道,大意是说省军区某部列装了一款新型雷达,部署在天朝沿海,为骚扰我国的帝国主义军机私人订制。这是一款军地联合研制的有源相控阵雷达,采用超宽带技术,可对微脉冲进行调制,且不依赖电磁波,使敌电子干扰失效。霸权主义急先锋的侦察机之所以有恃无恐,全仰其领先的隐身技术,一叶障目不见森林,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现在岸基部队鸟枪换炮,据称这款雷达可以轻易锁定全球已知的任何一型战机,自此令匈奴“不敢南下牧马”,只剩失祁连胭脂山的悲歌云云……
        这条新闻引起了李望郊的极大关注,按照这个逻辑,侦察机大概是不会来了。
        吃过一堑自然会要长一智的李望郊没敢贸然行事,小平同志在判断世界局势时曾经教导我们,虽然当今的力量对比已使帝国主义没有发动世界大战的必胜把握,但我们依然不能掉以轻心,因为帝国主义是具有其“天然的”疯狂性的,完全可能铤而走险,在条件不很成熟甚至很不成熟的情况下,进行战争赌博。
        但这毕竟是个机会,白白错过未免可惜,“自从大难平地起”,毒工厂未经处理的废料已攒了不少,真出点什么事娄子就大了。思来想去,李望郊决定先来个投石问路,让手下人按照当初的路线再兜一圈,这次丢弃的铁罐里并没有真正的废料,只是些碎石。
        事情比想象中顺利,假废料前后扔了几次,什么响动都没有,看来新闻所言不虚,帝国主义是纸老虎。从那以后,李望郊胆子越来越大,最初只是趁暗夜悄悄进行,分批分散丢弃,距离海岸线也较远。后来直接明目张胆,攒够一批就装船出海,随便找个人少的区域,不论航线,开出十几二十海里就扔。
        因此才出现了先前的一幕,侦察机虽然走了,但头顶神明还在,“上帝在云间,只眨了一眨眼,最后眉一皱,头一点…… ”
        “这件事你都跟谁说过?”
        “暂时还没有。”
        “算你聪明。”
        “那也要视情况而定…… ”
        马道成抬头看了陈博一眼:“你什么意思?”
        “如果能在这一级解决,当然没必要扩大,倘若不能,”陈博轻轻笑了一下:“那恐怕就要另找说理的去处了。”
        “你还打算要继续往上告?”
        陈博没说话。
        马道成忽然发觉,这番对话好像很熟悉。想起来了,难怪会觉得熟悉,当初为了“西陵水电站”的事情,自己和白羽,不是同样进行过一番十分类似的对话么,只是这角色已经调换了过来。不知为何,马道成突然感到一丝寒意,像是谁在自己的骨头缝里吹了一口气,不禁一个寒战。
        他重新抖擞精神:“现在污染源的情况怎么样了?”
        “环保部门已经将发现的铁罐打捞移除了。”
        马道成似乎松了一口气。
        “只是把发现的那些铁罐移除了。”
        “什么意思?”
        “现在找到的可能只是冰山一角,李望郊究竟总共丢弃了多少废料,现在还不得而知,但肯定不止这些,这可都是定时炸弹。”
        “别太危言耸听,俄罗斯还在海底储存核武器呢,不是没出问题么,这次的事情只是偶然,再说挖沙填海的工程不是已经结束了么?”
        “就算这样,那这次的问题又该怎么处理?中央反复三令五申,环境污染一票否决,何况那个李望郊还有掩盖事实真相的情节。”
        马道成没有说话,双手紧扣拇指相互环绕着。
        “此事必须严肃处理…… ”陈博语气坚定。
        虽然在心里反反复复地暗骂李望郊,但马道成明白,自己现在离不开他,别说这件事,就是更大的事,也只能替他压下来。
        “那十几个工人,有些情况很严重,冯书记同样很不乐观,不能没个交代,会不会再有其它病例,现在还不好说。”
        提到冯阳,马道成对李望郊的怨恨倒是减轻了些,虽然并非本意,但在客观上,李望郊这次惹的祸究竟还算帮到了自己:“你先回去吧,这件事情我再考虑考虑,处理是肯定的,但总还是要统筹兼顾,牵一发动全身。”
        陈博料到马道成可能会这么说,也大概明白他所说的牵一发动全身指什么,李望郊敢有恃无恐地兴风作浪,估计早就算准了在现在的条件下,马道成一定会不遗余力地保他,也正是因为此,陈博才无论如何要见马道成一面。
        两人对坐在那里谁也不说话,陈博不达目的显然是不准备无功而返的,马道成盯着他,后者这次却丝毫不惧他的目光。
        马道成只好收回眼神:“那你打算怎样?”
        “走法律程序。”
        马道成摇头。
        “难道就这么算了?”
        “只能是行政处罚,大不了多罚些钱,再让李望郊对那些工人…… 外加冯…… 冯书记,进行适当赔偿。”
        “这绝对不行。”
        “那你想怎样?把所谓的真相公诸于众?”
        “当然。”
        马道成冷笑。
        “我原本的打算,倘若市里能严惩李望郊,可以考虑先不公布消息,毕竟这会引起恐慌,否则只能像以前那样发动舆论了…… ”
        马道成又拿起桌上的材料简单翻了翻,重点看的是环保部门的评估,他更关心的不是怎样惩前毖后,而是事情的严重程度,尤其是是否还会有更多人受到污染。
        “和你一样,我并不想把事情闹大,造成更多的麻烦,但点到为止肯定不行,责任人更不能逍遥法外。”
        马道成示意他不必继续说下去了:“亏你还是经过历练多年的中高级干部,真遇到事情还是这么天真,什么叫闹大,敲锣打鼓地进行你所谓的严惩,那就等于是将事情公诸于众了。”
        这一层陈博还真没想到。
        “专家不是已经说了么,海水具备自我净化功能,而且出事地点比较远,用不了多久指标就会回归正常,没必要再起波澜。”
        “那你的意思是,这次又就这么化小化了了,罚几个款,暗地里赔几个钱,甚至连真相都不让冯书记和那些工人知道?”
        “还能怎样呢?”
        “太便宜了吧…… ”
        “就算你告到省里,处理意见也就是这样,什么是大局,控制事态影响才是大局,走到哪里都是如此。你看那些治下出了事故被免职的官员,别人都以为是因为监督不力追究责任,实则不然,领导才不管你那里死没死人呢,死了人还被公众知道,这才该打。”
        陈博摇头:“别人怎么样我不管,但这件事不能就这么算了,必须要给那个李望郊一个教训,不然每次都是这样,早晚会出大事。”
        李望郊确实不让人省心,出了这么大的事居然都不知会自己一声,马道成本就十分不快,见陈博这么没完没了地纠缠不清,不禁渐渐动气。
        陈博还在滔滔不绝……
        “好了好了,”马道成十分不客气地打断他:“这件事本来就不该你管,知情通报已经尽到责任了,适可而止吧,怎么处理市里自会安排,做好你该做的事情吧。”
        被抢白的陈博也来了脾气。
        二人的声调越来越高……
        多年以来,马道成和陈博虽难免马勺碰锅沿,但一直没有真正红过脸,一到针锋相对的边缘,米其林先生总会出现,可这次却谁都没踩刹车。
        陈博冷笑一声:“我知道你为什么这么护着李望郊。”
        马道成看他一眼:“那你又是为什么非要跟他过意不去?”
        “你护着他,不就是因为他可以帮着你整人么?”
        “你非要跟他过不去,不就是为了那个叫孟怡的女人么…… ”
        陈博愣在那里……
        “别以为你们那点破事别人都不知道,上次恶意挤兑的风波,就是你们俩在背后捣的鬼,是我帮着压了下来,要不然白书记轻饶不了你。从一开始,我就提醒过你,那不是什么好货,少跟她勾勾搭搭,当心陷进去。”
        “这根本就是两回事…… ”
        “我看就是一回事,你不就是为了她,才非要和李望郊争风吃醋的么,陈博你危险了,再这么下去,迟早会栽在这上面。”
        “我和孟怡之间什么事都没有,”陈博不觉有些面红耳赤:“该被提醒的是你,别以为那个李望郊真能跟你一条心,保不齐哪天,他就能反咬你一口…… ”
        陈博这么说,其实完全是话赶话,根本没走心,可能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忽然冒出这么一句。可马道成却一下呆住了,这是今天第二次出现类似感觉,一股凉气顺着脊梁骨直窜脑际,周身一震,汗毛倒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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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TA的每日心情

    2020-7-19 09: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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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沙发
     楼主| 发表于 2016-8-30 16:57:22 | 只看该作者
        什么是仕途?
        曾有人说,你见过马戏团里那根高耸入云的木杆么?杆顶挂着一串香蕉,耍猴人一声锣响,一大群猴子蜂拥而上,这根杆,就叫仕途。
        或许是吧……
        但谁才是猴子?谁是耍猴人?谁是观众?谁又是那串香蕉?
        简单说来,究竟谁在耍谁?
        谁知道呢……
        谁又想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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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TA的每日心情

    2020-7-19 09: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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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板凳
     楼主| 发表于 2016-8-30 16:58:07 | 只看该作者
    一、往事千年

    1.白马非马

        今天是天朝市一年一度的祭孔大典举行的日子。
        上午九时许,全市政学军商等各界名流,鸿都尚填咽,举国来奔波,齐集位于铅水湖东岸的国学馆。
        今年的祭孔大典,其规模较之以往更加空前,可来宾的脸上,却大都洋溢着一种凝重的神色。
        因为就在不久前,本市刚刚经历了一场规模同样空前的政治风波……
        大约两年以前,天朝召开新一次党代会,原市委书记和市长两位主官,一个调任省城、一个到杠退休,面临全面换届。
        长期以来,天朝的领导班子一直存在严重的老化现象,都不要说书记市长,即使是普通常委,也很少能做足两届,很多人连一届都没任满就退居二线了。有鉴于此,这次换届时,省委组织部下决心新陈代谢,划下铁线,新市委书记年龄五十岁一刀切。
        当时的常委会中,符合条件者只有两个,一是现在的市委书记白羽,时任天朝市纪律检查委员会书记,另一个是傅耒,时任海天新区工委书记,两人一是省纪委委员、一是省委候补委员……
        谜底刚才已经预先揭晓,最终成功胜出的是白羽。
        傅耒这一次确实败得很惨,书记没捞着就罢了,连退而求其次的市长都不是他,而是将临市的一位姓冯的副市长调过来成为现在的市长,傅耒只排在常委第三位,担任专职副书记。
        按理说,成王败寇,已经失败的傅耒,应该认命,踏踏实实给白羽当好副手、蓄芳待来年。可这不是傅耒的性格,他并不甘心认输,决心反击,利用手中有限的资源,意图趁白羽立足未稳,将其搞将下去。
        傅耒或由他指使教唆的人通过各种明里暗里的渠道,在全市及省内散布流言,称现在的天朝已被一伙带有黑社会特征的小集团控制,而这个集团的首脑,就是“黑芝麻汤圆——外白内黑”的当权派白羽。
        紧接着,傅耒又将他和白羽之间的权力斗争上升为路线斗争,话里话外把后者塑造成资本主义代言人,而傅耒自己则被标榜为左派,马哲毛概的坚定信徒及卫道士。
        除却扣帽子之外,有破还需有立,傅耒提出了一系列带有自己标签的“施政纲领”,就是后来影响深远的所谓“十五条”,被他概括为“一二三四五”,即所谓“一个坚持”、“两个恢复”、“三个缩小”、“四个取消”和“五个提高”。
        “一个坚持”,是指坚持走社会主义道路,这是“十五条”的总纲,请注意他选择的措辞,不是走“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道路”而是走“社会主义道路”,白马非马。
        “两个恢复”,是指恢复公费医疗并从城区推广至全天朝,同时在各级党政机关、事业单位以及各国有或国有控股企业恢复福利分房,并伺机拓展至其它所有制经济部门。
        “三个缩小”,或称“缩小三个差距”,城乡差距,贫富差距,还有地域发展差距。
        “四个取消”,是指取消社会保险个人缴纳,取消非农业、农业户籍区别,大幅降低或取消农村农民税费征收,大幅降低或取消中低收入阶层及个体工商户个人所得税征收。
        “五个提高”,指提高公有经济特别是国有经济在国民经济中的占比,提高政府财政对低收入群体及困难群众的直接补助力度,提高居民收入在国民收入及国内国民生产总值中的比重,大幅提高预算中的社会保障支出,以及大幅提高各类私营及股份制经济部门的税费征收……
        以上这些政策纲领,有的同官方主流路线方针并不冲突,至少纸面上是这样,有的涉及全国一盘棋,远远不是他傅耒或者天朝市甚至本省说了算的。但稍懂时事政治的人,都能一眼看出,倘若这些主张真的付诸实施,就等于是彻底颠覆了改革开放近四十年来的发展道路,回到或者说是退回建国后前三十年甚至“文化大革命”时代。
        是耶非耶,历史自会有它的分解,但在当下,傅耒这么做,自然无异于同整个国家的政治秩序为敌,其后果自然也可能而知。
        虽然在同白羽的书记争夺战中落败,但开始时省里并没想过对傅耒赶尽杀绝,既无必要,在当时的条件下也不现实,可是现在却不一样了,用毛主席的话说就是“事情正在起变化”……
        尽管遭到个别人的反对,省里现任及卸任的主要领导还是很快达成了基本一致,傅耒不能留了,阻力再大也要虎口拔牙。省纪委监察厅的办案人员除白羽外没向任何人打招呼便神兵天降到天朝,突然出现在常委会例会上,当场宣布对傅耒的“双规”决定并将其带走。
        这次行动省里定下的基调归纳起来就是几个“快”字,“快收、快打、快藏,不叫鬼子抢走一粒粮”,从组织调查到正式进入司法程序,只用了短短一个月不到,争取将事件的负面影响降到最低。
        即便这样,最终还是出事了……
        傅耒被抓的消息一经传出,整个天朝市立即炸了锅,并酿成近二十五年来最严重的“群体性事件”。约十万各界“不明真相”的群众,以傅耒长期主政的海天新区为主力,据说是被一小撮“别有用心”之人煽动蛊惑,纷纷群起走上街头,包围冲击全市党政军众多要害部门。这些人的诉求主要可分为三部分,首先当然是立即无条件释放“人民的好干部”傅耒书记,贯彻落实“十五条”,惩办“走资派”,“资本主义”必败“社会主义”必胜。
        可是事实上,上述局面反倒更加坚定了省里拿下傅耒的决心,看来这个选择没错,才当个副书记且没多久,就能有这样的煽动性,长此以往还了得……
        历史的经验早就无数次证明,中国同西方最大的区别,就是这里的绝大部分老百姓是不会为了所谓的价值或理想抛头颅洒热血的,别说跪着活,就是趴着活,只要还能有三两个土豆白薯把命吊着,就绝不会舍得一身剐。从这个意义上讲,傅耒显然是失算了,他以为画个饼、玩儿个民粹就能够获得所谓的群众基础,却忘了中国的老百姓永远只能同甘而不能共苦,只会捧臭脚、恃强凌弱而不可能舍生取义、锄强扶弱。
        看似浩大逼人的“群体性事件”,其实不过是虚火,省军区和武警总队刚一动,都还没来得及远程投送到天朝,十万大军就都洗洗睡了……
        祭孔大典的前一周,傅耒案刚刚异地宣判,整个审理过程公开透明,控辩折腾半天,争论的都是些细枝末节,但再未有谁敢说个不字。
        躲在网络上拍案而起的除外。
        镜头前的傅耒,既憔悴又苍老,宣判前,法官还特意问他,有什么想对天朝市百姓说的。
        傅耒想了想,好像嘟囔了一句什么。
        至于是什么,谁都没听清,法官让他再重复一遍,傅耒笑了笑,之后摇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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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0-7-19 09: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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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地板
     楼主| 发表于 2016-8-30 16:58:20 | 只看该作者
    2.八佾舞于庭

        正在举行祭孔大典的这座国学馆,据说位于当年的文庙遗址,建国后辟为天朝市委党校,几年前为“申遗”将党校迁至几条街以外,原址由某企业家捐资重建为现在的国学馆……
        今天祭典的献官由市政协主席强声担任。
        强主席身着唐装,率九十九名着所谓先秦六礼服制的国学馆学生,执锦帛祭品,沿神道徐徐走向落成不久的先师行教像,资料说这座高约二十米的立像省内独步。
        神道左右,是数百位贵宾的观礼席位。右侧前排,天朝市党政一干主要领导依级别逐次排开,坐在自左手数起第三位的,是市府主管经贸的副市长马道成,政府系统中仅次于市长和常务两位。坐在他身后的,是马道成的副手、市政府副秘书长陈博,兼任办公室副主任以及所对应的经贸处处长……
        献官宣布献礼初成,下一个环节,是由主祭人宣读祭文,今天的主祭人,由天朝市现任市委书记白羽亲自担任。
        白羽在掌声中走向祭台中央,开始宣读那篇专门花费重金请省社科联主席撰写、骈四俪六的祭文,祭文言辞古奥、佶屈聱牙,白羽错别字连篇……
        陈博不解,就算白羽国学功底不灵光,偌大个天朝市难道就找不出明白人了, 排走场时,怎就没人提醒他。换个角度想想,随即也就释然了,“文革”时期流行穿“一颗红星头上戴、革命红旗挂两边”的绿军装那会儿,向来不修边幅的毛主席的帽子似乎永远戴不正,愁坏了负责拍领袖标准照的记者,可却从来也没人敢伸手在太岁头上动土。
        绝对的尊重,其实就是绝对的不尊重。
        想到毛主席,陈博不禁抬头朝几条街外的市委党校新址眺望,铅水湖东岸一带地势北高南低,国学馆刚好位于“孤山寺北贾亭西”的制高点上,正可“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
        这座新市委党校,还是傅耒任市委副书记兼党校校长时建的,倘若不是他的坚持,那座同样汉白玉材质、天朝现存最高的毛主席像可能在迁址时就被拆除了。争论再三,好歹像格列夫游记中的小人国一样蚂蚁搬家挪了过去……
        “魏明帝青龙元年八月,诏宫官牵车西取汉孝武彭露盘仙人,欲立致前殿,宫官既拆盘,仙人临载,乃潸然泪下…… ”
        天若有情天亦老,毛主席若在天有灵,远远望见自己的追随者们,正在对砸烂后重建的“孔家店”三拜九叩,竟也不知会是怎样的心情?
        陈博回过头,瞟了一眼高高在上的至圣先师。或许是鹊巢鸠占,或许是完璧归赵,可不知为什么,陈博反复端详,却总是觉得本该志得意满的孔圣脸上的表情似乎也很不开心的样子。
        陈博耸耸肩,曹营的事,显然是难办得很……
        正在漫无目的地东瞧瞧西看看,陈博忽然发现,坐在神道左侧前排的一个女人正在朝自己这边看,她叫孟怡,这座国学馆据说就是她捐资兴建的。陈博心跳迅速加快,先前早就听说过这个孟怡,也曾不止一次对着照片相面,这个女人有着玫瑰一样的眼睛,可以直刺人心的那种。
        他知道孟怡在天朝市的地位,也明白自己的地位,且不说陈博在作风问题上一向洁身自好,何况是这种女人,就算不检点,在当今这个社会恐怕也得讲究个三六九等、门当户对……
        祭台中央的白羽还在和那篇祭文较劲……
        近些年来,随着中国经济社会的飞速发展,传统文化复兴似乎成为了时尚,美其名曰“文化寻根”。很多人将中国当代的复古,与成就西方乃至世界现当代文明的文艺复兴相提并论,可只要稍微有点脑子就会发现,二者不仅大相径庭,甚至南辕北辙。
        欧洲的文艺复兴,是在经历了千年黑暗时代后,越过中世纪向希腊罗马寻找复兴之路,换句话说,人家是先复古、后复兴。中国则正相反,封建专制明明已经被血的教训证实为此路不通,通过向西方学习民主科学才实现复兴,如今却要好了伤疤忘了疼,重新回到复古愚昧的陈词滥调上去……
        陈博鬼使神差地又往孟怡那边瞄了一下,居然发现她还在看自己,陈博心跳的速度快要赶上高铁了,赶紧垂下眼,像是刚刚做完什么亏心事被抓了现行一样……
        白羽锃亮的额头已经见了汗,祭文还差大半没完,因为看不懂,所以不能像平时发言讲话那样随机截长补短,勉为其难,有条件要上、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
        宣扬传统文化,很大程度上是为了凝聚人心,煽动民族情绪,历来就是巩固政权、维护稳定最简单、性价比同时也最高的方式。可人们似乎忘了,这个世界上,谁都可以搞民族主义,唯独这共产党人,万万不能上了这条贼船,否则只能是饮鸩止渴。
        只要是官方认可的马列著作,翻开扉页,都写着同样一句话:“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亲不亲阶级分,共产主义的最高理想,不仅国家,就连民族,最终都是要消亡的。
        毛主席他老人家就很看不起狭隘民族主义那一套,所以他才是伟人。之于中国,本来就是舶来品的共产党,实在想不出煽动民族主义能有什么好。苏联的经验在那里摆着,从斯大林时代起就将俄罗斯民族捧到至高无上的位置,最后怎么样,苏联解体时俄罗斯人的口号是“伟大的俄罗斯民族决不允许一个外来的主义和政权凌驾于它之上”,捅了苏共致命的一刀……
        陈博低着头,再也不敢往孟怡那边看一眼,可是西游东荡的余光却怎么都不听话,他第一次发现人类的视野竟可以这么宽,秒杀一切广角相机……
        白羽同祭文之间艰苦卓绝的拉锯战,已经进行到了下半场,原先几个字一停,现在几乎字字血泪,早知道这样就不该充这个大头……
        陈博装作若无其事地瞻仰先师行教像。
        自汉武帝独尊儒术,他一直被当作中华文化的人格象征,可是据考证,这恐怕是中国文化史、乃至世界文化史最大、却并不美丽的误会之一。
        孔丘本人是宋国或者说是殷商东夷后裔,跟“中”或者“华”不沾边。人类学研究表明,上古东夷系统和今天的南岛语系民族更为接近,发明渔网的太昊伏羲氏,很可能就是南岛民族信仰的海神探伽罗,也正是孔子及殷商一族的祖先。圣人他老人家恐怕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有朝一日,他会被人拿来当作民族主义急先锋,用来同其实在文化上更为接近的那些西太平洋岛国作对,真真笑煞……
        那篇令白羽如居炭火之上的祭文终于念完了,对停顿已经有些适应的听众,过了差不多半分钟,才确定这次是真的逃出升天了,掌声稀稀落落地响起来。
        接下来是雅乐演奏,伴随着“八佾舞于庭,是可忍孰不可忍”……
        陈博再没敢朝孟怡那边看,平时司空见惯的双眼此时不知该放在哪里才好,可尽管如此,陈博心中一直默算,孟怡向自己“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没有十次也有八次,或许是错觉吧,或许他希望只是错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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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TA的每日心情

    2020-7-19 09: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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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1]初来乍到

    5#
     楼主| 发表于 2016-8-30 16:58:38 | 只看该作者
    3.犹是春闺梦里人

        直至祭礼结束回到市府,陈博依旧心神不宁,怎么都无法再集中注意力,将工作简单交代给了经贸处副处长高原,距下班时间还差两个多小时,就破天荒地早退了……
        揣着帘幕无重数的心事回到家,陈博打开大门,见玄关处放着一个铁笼,里面是十来只活蹦乱跳的小白鼠,便知叶之秋已经回来了。她是陈博的爱人,一名医生,主攻肝胆外科,在天朝市第一医院工作,去年刚刚评上主任医师。
        一将功成万骨枯,这些小白鼠就是叶之秋事业成功的牺牲品,她的敬业令陈博多少有些哭笑不得,加班加点也就罢了,还经常把些活鼠活兔弄回家,活体实验一做就是几个小时。可怜的陈博,每天都要生活在七三一部队的实验室中……
        叶之秋从实验室中出来,双手沾满仁人志士的鲜血:“这么早就回来了,吃饭了么?”
        陈博摇摇头,但同时亦制止了她“三日入厨下,洗手作羹汤”的企图:“你先忙你的吧,我还不饿呢。”
        对于血腥味,陈博早就已经像对来苏水一样习以为常,但每逢这种时候,依然难免闻韶乐三月不知肉味,尽管叶之秋的厨艺像她的医术一样出色。
        叶之秋倒是没大所谓,回到陈博那间经常沦为屠宰场的书房继续科研攻关。
        陈博将自己扔在沙发上,双眼放空望着天花板,先前在国学馆中的一幕幕渐次浮现在眼前,他隐约觉得,那个孟怡自己似乎曾在哪里见过,不是报纸也不是电视新闻,而是在记忆底层的某处……
        正在胡思乱想着,门铃突然响起,陈博现在住的这套三室一厅是叶之秋单位分的,市政府的同事大都不知道,免去了很多麻烦。
        “我占着手呢,你帮我开一下吧。”
        就算叶之秋不说,陈博肯定也会主动去开门,虽然来这里的客人中找她的居多,大都见惯“忍看朋辈成新鬼”,但还是尽可能避免把家里弄得像凶案现场。
        懒洋洋地踱过去拉开门,陈博打了一半的哈欠立刻凝固成震惊的表情。
        站在门口的是孟怡……
        职业装换成了一袭略带晚装色 的筒裙,近看更加光 照人,薄施以淡妆,既恰到好处地勾勒出她无可挑剔的美目盼兮、巧笑倩兮,又与这居家休闲氛围浑然一体。
        孟怡看陈博的目光,丝毫没有半点客套寒暄气,更像是久别的旧友重逢,一丝欢欣之外,似乎还加上一点酸酸的内容……
        “谁啊?”叶之秋边摘手套边从书房中出来。
        陈博的惊讶很快变为惶恐,虽然不知道自己紧张什么,但他还是像被人捉奸当场一样,冷汗直冒,语无伦次。
        见到孟怡,叶之秋也立时愣在那里。
        孟怡看她的目光,和刚才看陈博很相似,都像是一种他乡遇故知的悲喜相织,只不过一个略带皮笑肉不笑的行尸走肉,另一个却是形神兼备。
        “你是…… 孟怡?”叶之秋的嘴倒比陈博刚才张得还大。
        孟怡款款地点点头。
        “哎呀哎呀,真的是你…… ”叶之秋的尖利叫声将上下几层的声控灯瞬间点亮,同时将那双带血的手套塞给陈博并一把抱住孟怡。一贯稳重得近乎于冷漠的她,竟异乎常态地拉着孟怡又是转圈又是蹦跳,倒将陈博着实吓了个不轻,这么些年来,他几乎从未见过叶之秋这样。
        孟怡亦显得很高兴,随着她的脚步旋转腾挪,却依然难掩其雍容端庄,目光时常越过叶之秋,含笑望着陈博……
        他也是许久之后,才从二人微言大义的只言片语中稍稍理清了头绪。
        原来,叶之秋和孟怡是曾经的大学同学,十几年前同在北京医科大学读书,叶之秋是临床医学专业,孟怡是高级护理专业,同宿舍床挨床抵足而眠了五年时间。孟怡先毕业一年,据说是分到军队系统某机关任保健护士。
        读书期间,她二人关系极好,整天黏在一起,孟怡毕业后,起初还常去找叶之秋,后来不知为何突然间没了踪迹。叶之秋按照孟怡早先提供的地址去找过她,单位的人说她辞职了,去了哪里谁都不知道,又按图索骥、顺藤摸瓜了一阵,实在找不到线索只得作罢。
        这些年来,叶之秋仍会时常想起孟怡,不知她过得好不好,是不是一样没烦恼,只是苦于音信全无。
        万万没想到,就在自己已经快要记不清孟怡的面目眉眼时,她却毫无征兆地找上门来,地点竟在千里之外的天朝,难怪叶之秋喜不自胜……
        拉着孟怡的手再也不愿松开,甚至忘了向她介绍陈博,一个劲儿地问东问西,这些年怎么过的,为什么一直杳无音讯…… 孟怡一一作答,但一旁冷眼倾听的陈博却发现,每到紧要之处,她不是闪烁其词,就是一带而过。
        叶之秋已经激动得忘乎所以,自然不会注意这些细节,问与不问,如何回答,其实都只是个表达心情的形式。
        每说几句,孟怡总会装作不经意地瞟陈博一眼。
        看似细致、实则潦草地问完孟怡的情况,叶之秋又巨细靡遗地将自己这些年的经历综述了一遍,也不论人家问没问、愿意不愿意听,有些车轱辘话来回倒腾了好几遍却不自知:“咱们不理他,到我卧室聊去,”好不容易想起来,告诉孟怡那个端茶到水的不是家政服务员,可还没等陈博插句话,就拉着她进了里屋……
        屋里传出的爽朗笑声显然绝大部分都是叶之秋的,陈博撇撇嘴,走进那间常被征用的书房,将尸横遍野的战场简单打扫了一下,门口那些“犹是春闺梦里人”,肯定不知道这里早已经“可怜无定河边骨”。
        在书桌旁坐下,陈博从包里取出一大叠报纸,分门类摆好,都是今天最新的中央以及省市各级党报党刊,还未曾来得及阅读。陈博一直有个习惯,只要不是病得起不来,每天都会将当天的党报党刊至少浏览一遍,否则根本睡不着,这个习惯已经差不多有三十年时间了。
        刚刚被提升为市政府副秘书长的陈博,今年四十岁上下,大部分人恐怕都会感觉这个账头是不是弄错了,四十减三十,陈博岂不是十岁就开始阅读党报党刊?
        可是事实上,这笔账还真没错,陈博的确是从小学时代起就开始每天翻阅同龄人可能都不知道为何物的党报党刊,后来能走上仕途,也与此有着脱不掉的干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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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TA的每日心情

    昨天 0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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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坛终老1

    6#
    发表于 2016-8-30 21:51:55 | 只看该作者
    这个题材不好把握,但这是个有吸引力的开场。关注这个连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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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TA的每日心情

    2021-12-10 17: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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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7]常住居民III

    7#
    发表于 2016-9-1 10:58:13 | 只看该作者
    仕途如战场,耍猴贵在精!欢迎新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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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TA的每日心情

    2020-7-19 09: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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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1]初来乍到

    8#
     楼主| 发表于 2016-9-1 15:52:34 | 只看该作者
    李听圃 发表于 2016-8-30 21:51
    这个题材不好把握,但这是个有吸引力的开场。关注这个连载。

    多谢您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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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TA的每日心情

    2020-7-19 09: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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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1]初来乍到

    9#
     楼主| 发表于 2016-9-1 15:52:50 | 只看该作者
    雪山飞鸿 发表于 2016-9-1 10:58
    仕途如战场,耍猴贵在精!欢迎新作品!

    那是必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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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0-7-19 09: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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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1]初来乍到

    10#
     楼主| 发表于 2016-9-1 15:53:17 | 只看该作者
    4.党的恩情似海深

        陈博本是天朝市上河县人,小的时候家境很贫寒。
        起初,陈博家虽不算富裕,但还勉强能支撑,那时候,父亲有份说得过去的工作,可后来的一次事故,残了他一条腿,干不了重活,只能在一家县办小厂的传达室当临时工。
        虽说行行出状元,发明显微镜的列文·虎克当年也是看大门的。可惜陈博的父亲没这个手艺,由于不是正式编制,待遇很低,每个月零七八碎都算上,连一百大元都勉强不到。
        母亲长期卧病在床,还有个年迈的奶奶,这点钱根本不够家计,再省吃俭用、精打细算也计划赶不上变化。好在天无绝人之路,工资之外,机缘凑巧使然,陈博的父亲还有份外快,这才没饿死瞎家雀……
        这家工厂的厂长有个小蜜,原本是厂里的女工,后来嫌同事说闲话,吵着要调走,要调还要调个公务员编制。厂长没有恩格斯的心胸、同样觉得在眼皮底下搞这种勾当不雅,通过关系将这位女工小蜜调到了县委宣传部,墙里开花墙外香。
        小蜜没什么文化,宣传部又是个秀才扎堆的地方,关系倒是调过来了,工作却很难安排。领导再三研究后,安排她负责党报党刊征订,这项工作倒是不需要共产党员的修养,却对人脉要求很高,那个时候征订指标又很重,小蜜没办法,只能去磨她唯一认识的人脉、也就是那位厂长。
        为贯彻一个中心两个基本点,也是支持小蜜的工作,厂长大笔一挥,区区两百多人的厂子,竟订了一千套党报党刊,中央以及省、市、县四级各一份。从此之后,小蜜年年成为党报党刊征订先进个人,又是发奖金又是提工资,工厂同时也成为征订先进单位,省里颁的锦旗,事迹登上报纸……
        但问题随即出现了,这家工厂是企业单位,除了几位领导,整天坐办公室的,充其量到车间主任一级。至于工人,人家的先进性是天生的,领导阶级嘛,又出了那么了不起的“先锋队”,根本用不着读书看报,照样能当好主人翁。
        可邮局不管你看不看,按时按量日复一日送来,还不到半个月,已经将传达室堆满,连下脚的地方都找不到。陈博的父亲只好去请示厂长,报纸没人领,也不能总堆在传达室,厂长想了想,说你看着处理吧。
        什么叫“看着处理”,陈博的父亲不明白。思来想去,反正扔了也是扔了,信息这种东西一旦失去时效性一钱不值,倒还不如当废品卖掉贴补家用……
        在中国,废品可能是最抗通胀的商品,一个塑料瓶现在卖一毛,三十年前差不多也是这个价,废纸的情况也差不多,有史以来一直是几毛钱一斤。
        那时的报纸没有现在这么厚,一份一般就是八或十六开、两到四张,几克重,但架不住基数大,一旦乘以四、再乘以一千、再再乘以三十,立即变得可观起来。一个月算下来,仅此一项,就能多到手几百块,养廉银倒比正俸高出几倍,说多不算多,可对于等米下锅的陈博一家却足解燃眉之急。
        虽然不算盗卖国家物资,但也不能敲锣打鼓明着干,一般来说,都是趁每周陈博的父亲值夜班时,悄悄地进行。先到邻居家借来加装载重轴的自行车,分作几次,到厂里装上攒了一个星期的党报党刊,陈博和奶奶轮换着,一人推一段,先存在家里,等过几天一位相熟的废品收购站工作人员上门拉走,并结清前一次的账。
        这其实也是掩耳盗铃,因为卖报纸的事情厂里的人都知道,只是限于厂长及小蜜的关系,都装聋作哑,权当没看见,偶尔碰上也是绕着走……
        这当中还有过一段插曲,有那么一次,厂里新分来一位财务,是个大专生,八九点钟的太阳。
        太阳很是有点儿爱厂如家的劲头,发现陈博的父亲卖报纸的事情后,认为这是个很严重的问题,那时还没有国有资产流失的说法,但至少得查漏补缺吧。一次厂务会上,太阳当着所有中层以上领导的面,将报纸的事提了出来,二百人的厂子为什么要订一千份党报党刊,就算是上级摊派,卖废纸的钱也得归厂里。
        厂长一听就急了,这岂不是当众打自己的脸么,虽说不知者不怪,可是太阳你也太没眼力价了,这种事是能公开说的么?
        厂长当然是不能直接骂“好心办坏事”的太阳,而是将斗争焦点转移到了工人头上,这都什么觉悟啊,党组织的声音都给你们送上门来了,身在福中却不知福,和人家冒着生命危险维护《挺近报》的重庆地下党怎么比?厂务会当即决定,从今天开始,每个员工每天去领三份党报党刊,车上、枕上、厕上各一份,谁敢不领扣光奖金。
        可那时候上厕所都用专门的卫生纸了,报纸实在是没用,工人们原本就是赶鸭子上架的热乎劲儿没过几天就散了,奖金当然也没扣,只是那个捅马蜂窝的太阳,不久后被寻了个由头、发配去看仓库思过了。
        其实厂长挺感激陈博的父亲的,等于无形之中给自己解决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难题,至于那几百块钱,反正不多,即使不算“卖炭得钱何所营,身上衣裳口中食”的访贫问苦,也正可算作懂事为领导分忧的奖励了……
        从此,再没人敢提报纸的事,直至大约十年后,那位厂长成为后来的县工业局局长,一千份党报党刊和每月几百块的额外收入从没断过。要是没这笔“横财”,别说供陈博读完中学并考上大学,恐怕连锅都难揭开,总说是党养育了自己,可真能像陈博这样,体会得如此切肤之痛的,怕是还真不多。
        在他整个童年和少年记忆中,党报党刊始终扮演着不可替代的角色,那时候全家挤在一间小破屋内,总共十几平米,党报党刊就堆了差不多半间屋子。
        家境使然,儿时的陈博几乎从未拥有过一件真正的玩具,除一台时灵时不灵的老旧收音机外,也没有任何像样的休闲娱乐设施,像他这样的人,肯定也很少出去和其他孩子玩,每天除上学外,就是对着满屋子的党报党刊发呆。
        瓜田李下,老猫枕着咸鱼睡,左右无事,陈博只能随手拿起一张,懵懵懂懂地翻看。
        最初肯定是味同嚼蜡,但凡事就怕坚持,今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一天一天坚持看下去,竟也渐渐瞧出些门道……
        乍一看上去全是废话的官样文章,如果真有耐心细细咀嚼,发现其中还真蕴含着相当复杂且深刻的哲理。这不奇怪,虽然条条框框很多,但别忘了,在中国这样一个官本位国家中,负责写这些废话的,可都是些最聪明的人。
        陈博开始沉迷于其中,原先是每周将报纸从厂子运回家、到被收购人员取走的时间差中读旧闻,欲知后况如何,且听下回分解,后来发展为每天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要读刚出锅的最新消息,要么由父亲下班时带回来,要么直接自己去取。
        父亲虽觉得他这个爱好有些奇怪,但怎么说也还算不上不良嗜好,便随他去,至少比学坏强吧……
        随着时间的推移,党报党刊像其它报刊一样变得越来越厚,而陈博的政治阅历,也随之与年龄毫不相称地疯长着,伴之以同样越来越大的瘾头。同龄人还在撒尿和泥的时候,陈博就已经开始读《人民日报》、《求是》了,这样的人有朝一日不当官才活见了鬼呢。果不其然,寒门出才子高分考上北京某名牌高校时,填报的第一志愿便是公共行政管理,毕业后回到天朝并走上仕途。
        而阅读党报党刊的习惯,也被他保持了下来,三十年如一日,“一天不摸枪,手指就发痒,一枪没瞄好,吃饭都不香”,好在从读书到工作,陈博一直围着官场转,这里和当年那个县办小厂一样,最不缺的就是这些……
        可是今天,坐在书桌前手不释卷的陈博,却无论怎样都无法与党报党刊中的先进人物神交,并非被隔壁不时传出的尖叫和欢笑打断,而是心中有太多的困惑和不解。
        据他所知,孟怡在天朝经商绝不是近一两年的事,既然她和叶之秋是这般要好又失散多年的同学,怎么会直到今天才重逢相认。虽然能算得上半个公众人物,但叶之秋不知道孟怡在天朝倒并不奇怪,她一向不看新闻,可孟怡呢,早也不来晚也不来,偏偏是自己在国学馆第一次近距离见到她的今天来。
        就算这一切都是巧合,可那眼神又是怎么回事,绝不是自作多情,孟怡看陈博的目光,倒像是比见到叶之秋更加喜极而泣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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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TA的每日心情

    2020-7-19 09: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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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1]初来乍到

    11#
     楼主| 发表于 2016-9-1 15:53:31 | 只看该作者
    5.翰林花园

        同很多领域一样,政坛上常常也有一些命中注定的路窄冤家,比如白羽和傅耒,纠纠缠缠了二十几年,最终闹到你死我活。
        但他们好歹只算是一世恩怨,且已经付讫结清。相比而言,那些几代人绵延不尽的“夙孽”,显然更令人唏嘘,陈博的“主公”、副市长马道成和傅耒的继任者、现任海天新区工委书记丁心一两家,便是典型的例子。
        说起这段“百年情仇”,还要从马道成现在所住的这所深宅大院说起……
        天朝市铅水湖南岸沿湖一带,有很多地名都与“翰园”二字相关,比如“翰园路”、“翰园斜街”、“翰园西里”、“翰园东里”等等,连刚建成不久的一盘地产项目,也被开发商命名为“翰园私邸”。
        “翰园”,实为“翰林花园”的简称,作为地名,在已经有快两个世纪的历史了。
        清朝中期,天朝出过一位金榜题名的头甲进士,姓石,由于是头甲出身,无需庶吉士过渡,直接留馆,授编修、编撰之职。石翰林饱学之士,又颇通官场存身之术,尽得当朝皇帝欢心,故始终未舍外放,累经侍讲、侍读等阶,一路迁至从二品掌院学士。晚年“乞骸骨归”,回到老家,在铅水湖南岸斥巨资修建宅邸,最盛时占地近两百亩,大小房屋数百间,围墙绵延几条街,人称“翰林花园”。
        宅邸落成后不久,石翰林就去世了。从那之后的百余年间,石家人一直居住在这里,祖先荫德,后代中为官做宰者不少,虽再未出过掌院学士一类的红顶子,但始终稳居本地第一望族宝座,三尺小儿皆知:天朝真正说了算的,不是知府、通判,而是“翰园”……
        时光荏苒,转眼之间,历史的车轮来到华夏大地翻覆变革的20世纪初,覆巢之下岂有完卵,原本如千年古刹般往复不前的“翰林花园”也难以独善,拉开它日新月异的序幕。
        当时,石府长房有位名叫石求真的大小姐,同家中那些谨遵三从四德法则的闺秀不同,她从小就是个敢于打破传统樊笼、积极寻觅进步新知的洋派女性,从不顾父母反对自己做主改的名字上便可见一斑。那时,石府的家塾还没有解散,但石求真却对那些子曰诗云的陈词滥调一概不感兴趣,小学、初中都是在刚刚创设的女子教会学校中就读的。到高中时,更是只身一人前往省城,考入如今师范大学的前身之一、省第一女子高等学堂。
        “十月革命一声炮响,给我们送来了马克思列宁主义”(毛泽东《论人民民主专政》语)。上世纪20年代初,正是左翼运动第一次在中国大地方兴未艾之时,尤其是1924年国共实现第一次合作以后,早期共产党人的活动由半地下转入公开。当时,省第一女高中也有不少左派进步青年,石求真就是其中非常积极的一位,大家成立了马列主义读书小组,并公推家境富裕、出手阔绰的石求真担任组长……
        读书小组成立的那年秋天,来自全省十余个带有共产主义色 的团体负责人齐集省城,召开省委成立前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代表大会,石求真也有幸参加,并当选为妇工部干事。会议结束后,她提前结束在第一女高的学业,受上级委派返回天朝,筹建当地党组织。
        同那些未语先怯、开口就脸红的旧式女性迥然不同,石求真向来就是个能言善道、动员说服能力很强的女孩子,省城数年更是大开眼界,满口都是当时仍相对闭塞的天朝人从没听说的新见闻、新词汇,身旁永远围着一群视其为传道者的青年男女。加之石家本就威望甚高,不出两年,石求真组建的共产主义小组便已有上百名铁杆成员,外围追随者更难以统计,她本人自然毫无争议地成为组织一把手,起初叫召集人,后改名为书记。
        那时,该小组在天朝的政治生活中很有影响,除一般的读书、印书、办报、集会、演说外,还在当地各类工厂中组织建立或协助建立了不少大大小小的工会团体,开展过几次像模像样的罢工斗争……
        然而,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就在石求真的共产主义小组日益发展壮大之时,血腥的1927年到来了,国民党右派突然翻脸,国共合作宣告破裂。白色恐怖阴云很快也席卷到了天朝市,当地军警倾巢出动,捣毁一切左翼团体,并大肆抓捕运动积极分子。
        刚开始时,石求真还打算像苏联小说中那些不屈的革命义士一样,同反动派进行殊死斗争。但很快,她便意识到现实远不似文学作品浪漫,共产主义小组的那些平时看起来坚如磐石的铁杆,绝大部分都是瞎凑热闹的墙头草,曾经耀武扬威的工人纠察队也强不到哪里去,真遇上事就全怂了,没等坐老虎凳便纷纷倒戈,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悔过、自白。
        虽然比起同时代的绝大多数人都更有见识、更有理想,但当年的石求真,说到底毕竟还只是个不到二十岁的小姑娘。振臂高呼、抛撒传单时当然英姿飒爽,可真在巡捕房幽暗潮湿的地牢中关上十天半个月,放眼都是手持棍棒皮鞭的酷吏狱卒,身旁充斥着一脸恶相的地痞流氓,耳畔尽是受刑囚犯鬼叫般的嚎啕,不吓哭才怪呢……
        果然,被抓到巡捕房没多久,石求真便崩溃了,一边抽泣一边喊着要妈妈。事实上,就在她被捕的同时,得到消息后心急如焚的石求真父母已经找到当地警方,正四处托关系搭救。当年的石家,虽不似前清时显赫,但在当地依旧是手眼通天。其实,若非上峰逼得紧,石求真又是头号被点名“反动团体”的“首犯”,警方绝不至于把她关起来。
        没过多久,石家人便同有关方面达成了谅解协议,只要石求真在报纸上公开发表一个声明,承认所做一切都是出于年轻无知、被坏人欺骗利用,并保证今后不再从事相关活动,和“反动组织”一刀两断,曾经的种种便可一笔勾销。天朝当局其实从一开始就没打算真把石求真怎样,名门千金,动不得也没必要动,否则她如何能够在不死也得掉层皮的巡捕房里毫发不伤地待上这么久。
        坦白讲,石求真原本就不是个革命意志多么坚定的人,之所以会走上这条路,往好听了说是“左倾幼稚病”,往难听了说是投机革命,甚至根本就是起哄。民国时期的中国,有些类似同时代的魏玛德国,各种各样五花八门的政治团体、政治思潮渐欲迷人眼,“革命”更像是一种时髦,就像张天翼笔下的那个“华威先生”,为了参与而参与,从没想过为什么,或者会有什么样的代价和后果。
        如今,听说只要写个自白书就能逃离苦海,石求真自然如蒙再造,她拒绝请人代笔,亲自操刀,墨水和着泪水写下一篇情真意切的悔罪声明。不仅将“欺骗”自己的“组织”骂了个狗血喷头,还额外主动供出不少当时尚未暴露的上线,积极争取立功。
        当局对石求真弃暗投明的坚决态度十分满意,非但没有爽约,还对其大加褒奖。国民党天朝市党部主委、市长分别接见,将她树为“回头是岸”青年典型,甚至还襟授了九等嘉禾奖章一枚。一时之间,石求真竟成了名人,照片和事迹频频登上报刊版面……
        风波平息后,石求真痛定思痛,渐渐变得“成熟”起来。她不再是那个风风火火的热血青年,越来越“稳重”,越来越像“翰园”中那些如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大家闺秀,回归主流、回归传统。几年以后,石求真由父母做主,嫁给在天朝市财政局工作的表哥,并将“翰园”中的一处院落送给他们当作嫁妆。该院名为“瘦金园”,是石翰林晚年读书的别院,很宽敞,也很幽静,因满院遍植菊花,故而得名。
        那之后的二十余年,石求真的生活平静而悠闲,她在市内一所女中有份教职,课不多,且可去可不去。毕竟,像她这种出身的人,只要不败家,一辈子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还是没问题的,“老人不图儿女为家做多大贡献,一辈子总操心就问个平平安安”。美中不足是夫妻二人始终膝下福薄,虽曾育有五子,分别起名“未成”、“未辍”、“未惬”、“未了”、“未安”,但不知是不是“未”这个字辈不大吉利的缘故,五个孩子先后幼年夭折,最大的也没能活过束脩之年。
        最后,还是由族中尊长居中,过继了石求真一位堂弟的孩子,依然姓石,便是丁心一的岳父、也就是他爱人石蕊的父亲了,取名“未未”,算是负负得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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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TA的每日心情

    2020-7-19 09: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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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1]初来乍到

    12#
     楼主| 发表于 2016-9-1 15:53:48 | 只看该作者
    6.一山不容二虎

        一晃,20世纪的脚步已经走了一半,石求真也随之步入中年。
        山不转水转,谁也没想到,“大革命”失败时曾“累累如丧家之犬”的共产主义运动,短短二十几年后,居然成了大器。1949年夏天,解放大军摧枯拉朽般席卷而至,天朝宣告改朝换代……
        当年解放天朝的是第X野战军X纵某师,马道成的爷爷修本尤,正是该师的副师长。进城后,一部稍作休整继续南下,剩下的常驻,成立军管会暂行政权。
        原有部队官兵,加上陆续从各根据地和解放区调来的地方干部,进城军政人员林林总总有约数千人,首当其冲,住房成了大问题。为此,天朝市军管会签发命令,对全市公用民用房产进行一次全面摸底,并根据实际需要予以统筹调整,用老百姓口头语言说,就是“号房子”……
        国民党当局党政军机关败退后,各类“衙门”空了出来,随之逃走的,还有不少官吏、富户,房产乱世之中一时难以出手,又不似金银细软能随身带走,都成了“无主之地”。以上这些,自然一概充公,与新民主主义时期三大经济纲领中的“没收官僚资本归国家所有”一脉相承。
        但这还远远不够,于是,那些住房相对宽裕,甚至过于宽裕的人家,便成了下一个“统筹调整”的目标。自然,在当时的天朝,符合这种条件的,首当其冲就是石家以及他们的“翰园”。
        那时候,“翰园”中住着上上下下数百口老老小小,但绝大部分都是佣人、帮工、丫头、老妈、院丁、杂役等“下人”,真正的石家人并不多。砸烂旧社会,建立新中国,人身依附没有了,下人们纷纷得到“解放”,有的回乡分地务农,有的在城里给安排了工作,逐渐离开“翰园”,只将孤家寡人的“主子们”留了下来。因而,曾经繁华热闹的“翰园”,一时间变得甚是冷寂,方圆一百多亩的深宅大院,只剩十来户孤魂野鬼点缀其间……
        解放大军刚刚进城时,天朝市内并不十分太平,政权交替造成的暂时真空,为土匪、恶霸、“还乡团”横行客观上创造了条件,再加上国民党当局安插潜伏的各类敌特人员,一时之间,气氛倒比当初兵临城下时还要紧张。
        因此,为保安全,军管会并不打算将党政机关及高级别领导干部的住宅安排在老城区闹市,可择址重建对于当时经费紧张的新政权来说又不现实,即使有钱,时间上也来不及。权衡之下,“翰园”便成了绝佳的不二之选。该园位于铅水湖南岸,与北岸老城区虽绝对距离不远,却因湖水阻隔而相对独立,附近倒也有些人家,但大都同样是些达官显贵的深宅大院,格局整齐,住户有些。更为重要的是,占地广大、建筑众多的“翰园”,无论从数量上,还是质量上,都尽可满足“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之需。
        于是,没过多久,石家人便被从“翰园”中请了出来,有的稍许给点钱,算是“和平赎买”,剩下些有抵触情绪的,直接“统筹调整”到大杂院里。按照当时的标准,石家人即使不算反动派,至少也是剥削阶级,更何况其中不少人还先后在旧政权甚至伪政权中任过职,没被镇压已属宽大,再无养尊处优之理。
        不过,石家人陆续迁出“翰园”后,住进去的并不是所谓的“寒士”,而是新贵。“翰园”东部几处正宅,稍加改造后,成为军管会及后来的市党政机关所在地,直到现在,几条街以外的市委市府大院虽早已建成,部分机构依然留在这里。而西部的几所别院,则被分配给了几位高级别干部,其中就包括马道成的祖父、时任军管会主任的修本尤……
        在天朝,修本尤还有个更为人所耳熟能详的名字,“六指将军”。且他的六指与众不同,别人都是一只手六根指头,他却是两只手加在一起只有六根指头,确切说是只有六根完整的指头(非常六加七),其余四根,有的只剩一个关节,有的则齐根不存,据说都是在历次战斗中失去的。
        分给修本尤的,刚好就是石求真原本居住的那处院落,临湖的“瘦金园”,当然,满院菊花早已不存,只剩下“瘦金园”徒有虚名……
        自从人民政权接管天朝,石家人便一直沉浸在沮丧与绝望中,尤其是被赶出“翰园”后,“铁杆庄稼”没了,连今后的生计都成了问题。可有一个人却是例外,那便是石求真,与别人相反,自从大军进城,她就一直处于极度亢奋的状态中。
        石求真主动找到军管会,声称自己是天朝市党组织的创始人,并曾因此遭到反动当局的残酷迫害,后虽一度脱党,然始终心向组织,“多少年,多少代,今天终于盼到你,盼到你”,总算等到革命胜利。要求恢复党籍,入党时间从省第一女高马列主义读书小组成立算起,屈指已有二十余年,不要说这些进城干部,就连那些拿过“八一勋章”的人,只要不是一级,估计党龄都不如她。
        军管会起初没当回事,以为石求真有什么毛病,见过攀龙附凤的,但没见过这么攀龙附凤的,你怎么不说自己是“一大”代表呢?可石求真一再上门,似乎不像故意捣乱,这才逐渐引起军管会的重视,责成有关方面详查。这一查可不要紧,发现石求真就是当年“大革命”失败时“回头是岸”的青年典型,亲笔书写的自白书以及受国民党市党部主委、市长接见时的新闻在旧报纸上历历在目,连那枚九等嘉禾奖章也在家中被翻了出来。好啊,正愁找不着你呢,石求真被定性为“叛党”,当场逮捕,依历史反革命治罪……
        这可真是“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自来”,还不如老老实实挨家待着呢,这不是没事找事么?石求真只得自认晦气,窝在号里听从发落。原以为这回是在劫难逃了,没想到她的命还真硬,又一次逢凶化吉。
        这次救石求真于水火的是省里的一位贵人,此人姓包,时任某大区军政委员会委员,该委员会是建国初期带有过渡性质的一级行政组织,统辖数省。包委员算是石求真的故人,想当初,省第一次“党代会”召开时,他便是会议选出的临时省委负责人,推荐石求真出任妇工部干事并责成其返回天朝建立党组织的也是他。
        那年,石求真“叛党”案的审结报告及处理意见送到省里,被包委员无意中看到。对于石求真这个名字,他的印象很深,毕竟,当初“党代会”召开时,二十几个代表中就这么一个女性,天朝市共产主义小组建立后,也曾向他汇报过几次工作,“大革命”失败时听说她也被捕了,再之后就失去了联系。没想到当初那个小姑娘还活着,而且被自己人关进了“冤狱”。
        包委员多年从事地下工作,见过太多生生死死,长期险恶的斗争环境,铸就了他爱憎分明的性格,也最见不得自己的“战友”遭到“迫害”。为了石求真的事情,包委员专门来了天朝一趟,直奔狱中,将她接出来,大加抚慰,并将军管会的人痛骂了一顿,瞎了你们的狗眼,连“革命先驱”都敢关。
        不仅如此,包委员还主动为石求真担保证明,她确实是20年代便积极向组织靠拢的老党员,是天朝市党组织的缔造者和早期领导人,后在“复杂的斗争环境中”不幸与组织失去联系,最多也就是个“脱党”,和“叛党”二字无论如何也沾不上边。至于自白之类,极可能是敌人栽赃,了不起是年少无知被人欺骗利用,没搞过地下工作的人当然不懂,周总理不还有个所谓的“伍豪事件”呢么,一张旧报纸说明不了什么。
        如蒙大赦的石求真又一次像当年成为“回头是岸”青年典型时一样,千恩万谢,墨水和着泪水写下一篇情真意切的思想汇报,细数自己二十几年来如赤子望父母、大旱望云霓般对党的思念,登在《天朝日报》头版头条,甚至还曾被选入当地语文课本。可事实上,恐怕连那个包委员自己都想不到,当初“大革命”失败后的白色恐怖时期,正是由于石求真的出卖,才导致其一度被捕,险些死在狱中……
        组织问题倒是解决了,可如何安排石求真的工作却成了一个难题。自从包委员为她作了证明,石求真就开始以天朝市“首任市委书记”自居,虽然没有办公室,却整天在军管会里转悠,动不动就指手画脚,甚至还曾拿着宪法和党章要求参加相关会议。
        像她这种情况,直接安排在党政核心机关肯定是不合适的,石求真虽然是全市党龄最长的人,但她既不是地下党,也不是进城干部,名不正言不顺。本想给个“参事”一类的虚衔吧,天朝不是省会城市,没有这个机构,她又不是什么耆宿硕儒,文史馆肯定不合适。最终,研究来研究去,给了石求真一个市党史研究室副主任的职务,加政协常委衔,待遇高配,享受行政十二级标准,每月工资一百五十五元新币,几乎和副市一级的领导相当。
        除此之外,军管会还为石求真安排了一处不错的住所,就在“翰园”以南不远处,两进十几间的四合院,面积不算太大,但干净整洁,格局也很合理。论起来,这处宅子还与石家有所渊源,是当年“翰园”中一位混出头脸的管家置办的私宅,设计、用工都十分考究。解放前夕老管家跑回了老家,四合院随即空了出来,原本是准备分给一位省内著名的民主人士,却被她截了胡……
        以常理而论,对于组织上的照顾,石求真应该心存感激才对。
        可事实上,她非但不觉满意,还牢骚满腹,甚至觉得受了天大的委屈。在石求真看来,以自己的“身份”,最起码也可以和那几个住在“翰园”里的领导干部平起平坐,无论如何也没有道理让她搬出“瘦金园”,更何况那本就是石家的产业。如今分给自己的这处小院,追本溯源,是当初侍候大小姐的下人住的,分明是在埋汰人。
        至于区区党史研究室副主任,石求真更是看不入眼,这算个什么官,没权没地位,同样是钻故纸堆,可比石翰林当初的掌院学士差远了……
        也正是从那时开始,石家与马家的梁子就算是正式结下了,石求真和修本尤,一个是自封的天朝市“首任市委书记”,一个是解放后真正意义上的首任市委书记,一天二日,一山二虎。
        石求真动辄以革命先驱自居,好像若没有了她,人家都不知道共产主义为何物。修本尤起初还能以礼相待,后来也渐渐被折腾烦了,开始同石求真针锋相对,大会小会、有事没事总要敲打敲打她。石求真当然毫不示弱,四处散布“不利于团结”的言论,说修本尤这个“泥腿子”根本不配忝居高位,是混进无产阶级革命队伍的小农阶层代言人,用毛主席的话说就是,虽然组织上入了党,思想上却和党渐行渐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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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0-7-19 09: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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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6-9-1 15:54:02 | 只看该作者
    7.黄埔常务副校长

        两家矛盾斗争的第一次高潮发生在60年代中后期,当时,石求真的儿子石未未与修本尤的儿子修永忠已经长大成人,接过先辈传下来的“革命火种”,成为斗争前沿的急先锋。
        “文化大革命”初期,二人分别是天朝市两大造反派的头子,那时还是“老红卫兵”主导运动的岁月,信奉“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的“血统论”,造反势力多由“大院子女”组成,“红二代”为首。
        石未未领导的派别名为“红铁骑”,将斗争矛头直指市委一把手修本尤。与石求真当初的论调一脉相承,将其定性为“反毛主席军事路线的大军阀”,罗织罪名,称修本尤本为乡间无赖,犯案后躲进革命队伍,长期欺压下属,作风蛮横,当权后更不知收敛,乃天朝第一公害。
        修永忠旗下造反派的名字更有针对性,直接被叫做“揭老底战斗队”,不用说,对象显然是石求真。那时,曾经为石求真翻案的包委员已经倒台,靠山没有了,老底很快被揭。“大革命”失败后“叛党”的事情重新翻了出来,各种罪证被印成传单,飞遍天朝各个角落。这个罪名可是不轻,且并非空穴来风,加上大地主、大官僚家庭出身,也够喝一壶的……
        混战以两败俱伤收场,“天朝市革命委员会”成立后,市委形同虚设,修本尤也被打倒,好在由一个时任省军区某部主官的老下属及时接走,名义上是“监督劳动”,实则保护了起来。石求真就没这么幸运了,“叛党”坐实后,先是一通批斗游街,最终关了牛棚。
        石未未和修永忠的下场同样没好到那里去,随着运动向纵深发展,出身工农兵阶层的“新红卫兵”很快取代“红二代”主导的“老红卫兵”。“红铁骑”与“揭老底战斗队”均遭捣毁,石未未和修永忠也一报还一报,像当初他们整治别人一样,被胖揍一顿后看管起来。
        当然,“新红卫兵”也没蹦跶几天,就像马克思主义哲学中经典的“新事物”与“新出现的旧事物”命题一样,“上山下乡”运动一开始,便一起被轰到广阔天地去大有作为了。
        顺便说一句,之所以修本尤姓修、而马道成姓马,转折点也发生在这一时期。各造反派混战时,修永忠的名字被对手拿来做文章,“修”就行了吧,还“永忠”,连起来就是“永远忠于修正主义”,和那个混蛋老子修本尤一丘之貉。修永忠一气之下,干脆改姓马,“永远忠于马克思主义”,这总没的说了吧……
        “文化大革命”末期,确切说是在那次著名的“云南知青暴动”事件后不久,相关政策出现松动和微调,“整顿”中逐渐复出修本尤的与石求真,通过关系以招工的名义将已经改名的马永忠和石未未调回。又过了几年,二人先后考上大学,都是当时最炙手可热的“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专业,一个是自动化控制,一个是高压输变电,毕业后又几乎同一时间走上仕途。
        这一时期的马永忠与石未未,虽不似当初“街头政治”年代中那样动辄“血溅五步之内”,但也始终暗自相互较劲,常常是“按下葫芦起了瓢”,今天刚刚听说马永忠受到提拔,明天石未未就接到了升迁调令……
        马永忠先是在某省属企业当了一段时间技术员,在当时,这是技术派官僚最常见的起点,算是混个“工人阶级出身”,不能从一开始就脱离人民群众嘛。当然,他是不可能长期在车间里跟老大哥们为伍的,没过多久就被调入厂办,后又来到市工业局,一直累迁至局党委副书记、总工程师。工业局随之也装不下他了,修本尤离休前,马永忠成为天朝市市直机关工委副书记,后又扶正,几年前最终以市委副秘书长衔光荣致仕。
        比较而言,石未未的官路似乎更单纯一些。本科毕业后,他留在大学任教,先是搞本专业,后在教务处及党委任职,升任副书记后不久,被调到市委党校,在党史教研室短暂担任主任并很快成为副校长,十年后在常务副校长任上退休。
        乍看上去,石未未的仕途似乎要比马永忠黯淡得多,“家有五斗粮,不当孩子王”,啃书本能有什么出息,跟石求真的党史研究室差不多,掀不起什么大风浪。
        若真这么想,那便不仅大错且乎特错了。遥想当年,孙中山先生在广州黄埔创建陆军官校,亟需物色一位既老成又干练之人担任校长。那时候,国民党众多元老们也是不愿意去孤岛上当“孩子王”,唯独蒋介石慧眼,将这个看似没什么起色的买卖接了下来。当时的蒋某人,已经官居大元帅大本营总参谋长之职,相当于上将,而黄埔校长只是个中将,即使不算降职使用,多少也有些屈尊的味道,但他却毫不在乎,宁可暂时不要枪杆子,也要当这个校长,“宁舍十顿饭,不舍二人转”。
        后来的事实证明,蒋介石这笔看似不怎么划算的风险投资,用一本万利形容怕是都嫌不足。担任黄埔校长之前,蒋在国民党高层别说前十,前三十都未必能排得进,军界中更是根基浅薄。然而,短短几年校长当下来,国民党已堪堪变色,国军更是成了黄埔系的家天下,想不独裁都难。
        细细想来,石未未的市委党校常务副校长,与当年蒋介石的黄埔校长之职相比,还真有些神似。蒋当校长时,黄埔还有个“总理”(孙中山),以及“党代表”(廖仲恺),名曰校长,其实也就是个“常务副”。反观市委党校,校长之职依惯例由常委中排名第三的专职副书记兼任,人家的工作重心在市里,通常没工夫过问党校日常事务。石未未这个“常务副”,反倒能够称孤道寡……
        “远看像座庙,近看是党校,没有和尚没有道,一群腐败分子在深造”。玩笑归玩笑,官场上的人,怕是没有一个敢真正看低了这座像庙的党校,甚而有些既敬且畏。翻开领导干部的履历,只要够一定级别,恐怕没有任何一人会缺少党校学习的背景,即使他根本就不是共产党员(和行政学院两块牌子一套人马)。都说党校学术水平低,是“文凭印刷机”,这话或许有几分道理,但请别忘了,人家印刷的可是这个国家中含金量最高的文凭,几乎可以等同于委任状。
        蒋介石依靠黄埔的师生之谊在党内军内培植出盘根错节的嫡系人马,身为天朝市委党校常务副校长的石未未也能做得到,甚至更容易。黄埔学生,尤其是最初几期,刚入师门时都还只是毛头小子,毕业后也得从排长、连长慢慢爬起。可党校就不同了,动不动就“厅局级干部进修班”,最损也是个“中青年干部培训班”,要么是在职的大员,要么是前程无可限量的“第三梯队”。且无论级别多高、资格多老、贡献多大、背景多深、后台多硬,到了这里,至少在名义上都是学生。中国可是个自古讲究师道尊严的国家,“天地君亲师”,即使不用手背后,尾巴还是得夹起来的。
        事实上,不管来此学习的目的是什么,也不管期满后的前程如何,是飞黄腾达还是王小二过年,从没听说有谁在党校学习期间乱说乱动的。高级别领导们,一个赛一个地谦虚,生怕高声大嗓落人口实,对老师则极尽毕恭毕敬之能事,显得自己比任何人都尊师重道,没有半点官威官谱,连官步官肚都收敛了不少。等待提拔的中青年干部更是一步不敢踏错,一纸期末鉴定,亦或只是鉴定中的一个措辞差异,都可能对他们的前途产生潜移默化却无法估量的失之毫厘谬以千里。
        正因如此,石未未这个乍看上去并不十分引人注目的党校常务副校长,在天朝政坛的分量,甚至可以与市委组织部长一较高下。毕竟,二者追本溯源本就一脉相承,都是手握“官票”的人,只不过一个是“现货”、一个是“期货”,后者虽具有不确定性,但却是保证金交易,“给我一个支点,我能撬动地球”,杠杆化工具,至少也能套期保值,左右不赔。
        如今的天朝市官场上,几乎所有大小官员,都与石未未具有或直接或间接的师生关系,虽然只是名义上的、但正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小而化之的一个职务,大而化之的一个政权,说到底。不就是个“名”么?而这一切,也成为石未未以及后来的女婿丁心一在天朝政坛上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组织基础”。
        石未未这张人脉网,想想都觉得可怕,虽然轻易不会动用,但只要愿意,他可以随时拨通全市任何一位领导干部的电话,刚刚报上名头,甚至只需简单打个招呼,听筒那边会立即传来一声甜甜的“校长”。尽管不用像国军将领见到蒋介石时一样立正敬礼,但那份尊重却是由衷的,甚至是一种本能的条件反射。即使如今石未未已经退居二线,即使这些学生中相当部分人的地位早已或者本就高于他,但校长永远是校长,甚至和胜负都没有关系,详情可参考美国南北战争时期的格兰特与罗伯特·李将军……
        近几年来,石、马两家斗争的焦点慢慢集中到了丁心一和马道成身上。同石未未与马永忠一样,他们二人,再加上现在天朝市检察院反贪局任职的石蕊,从小就认识。
        丁心一也是干部家庭出身,父母都在市直机关工作,地位当然比不上石未未或马永忠,但也算是有一号。他比马道成和石蕊大几岁,长得人高马大,性情又十分孔武,自幼便是市委市府这群孩子当中的带头大哥。石蕊则属于那种“小时了了,大未必佳”类型的女孩,很早就出落得楚楚动人,可到了“女大十八变”的时候却没能更上层楼,反倒有些走下坡路,虽不至于从白天鹅变回丑小鸭,但南瓜马车确已消失,“泯然众人矣”。
        这当然都是后话,小时候的石蕊,始终是男孩子们心中的公主,可她却不太愿意多和这些在自己看来十分幼稚可笑的小屁孩废话,唯独对丁心一青眼有加。反之,丁心一对石蕊也颇为照顾,两人常常合起伙来,跟马道成过意不去。大概是从小接受石求真以及石未未“反动宣传”的缘故,石蕊向来看马道成不顺眼,像祥林嫂一样逢人便说,马道成家的“瘦金园”,乃至整个“翰园”,原本都是她石家的,“祖上也阔过”。连同“首任市委书记”这顶桂冠,后来都被万恶的修本尤用卑鄙手段抢了去。
        对于这一切,马道成通常采取一笑了之的态度,小时候的他比较内向,特殊身份也使其行踪有些深居简出的味道,除在校外,少有同其他孩子来往的机会。不过,丁心一和石蕊却没有因此放弃对他“迫害”。马道成额头外侧有一道伤疤,至今历历可见,是读初中时遭人暗算,“向前进,向前进,出门一拐弯,挨了一板砖”落下的,他始终怀疑是丁心一或受其教唆的人下的手。
        后来,三人渐渐长大,承祖辈衣钵,也都步入仕途……
        进入官场的丁心一和马道成,倒一直井水不犯河水。
        之所以如此,主要是因为他们两人的官路始终处于平行状态,“缘吝一面”,没有什么交集。丁心一起家的地点是市教育局,几年后调到湖西区,从组织部再到委办,够一定级别后开始在市辖各区县之间来往,螺旋上升,从天朝市的角度看,属于“外官”类型。
        马道成虽然也是从市直部委局办上路,但之后再未离开市委市府机关,原本有一次对口援建的机会,稀里糊涂也错过了。从最初的外贸局,到外贸局撤销后的商业局,再到市府办,直至坐上副秘书长、副市长的位子,一直在这一亩三分地转悠,属于典型的“京官”……
        两人可能永远也成为不了朋友,但似乎同样算不上敌人,虽然有那一板砖的悬案,但好歹也是儿时的玩伴,“十年修得同船渡”。开会时偶然遇到,倒能互相点个头,有时实在找不到旁人,也不排除聊上两句的可能。
        比较而言,丁心一的官运似乎要比马道成稍好一些,尤其是在傍上了原省委副书记何鑫之后。两年以前,傅耒调任市委副书记,海天新区工委书记的位置空了出来,经过几派人马的激烈博弈,时任湖东区委书记的丁心一成功胜出,同时增选为市委常委,比同是副市级的马道成先一步“入常”。
        对此,马道成心中虽多少有点小醋意,但倒也没大觉得所谓。海天新区是个是非之地,情况很复杂,甚至可能是火药桶,当初为傅耒留下的职位打得头破血流时,也有人劝他一试身手,马道成权衡后还是没去凑热闹。条条大道通罗马,更何况自己还年轻,既然丁心一家祖坟上有那根蒿子,就随他去吧。后逢市委全会召开时,两人在会堂大厅碰到,马道成还满真诚地向丁心一表示了同志式的祝贺与勉励……
        可就在最近这段时间,事情开始慢慢起了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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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0-7-19 09: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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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4#
     楼主| 发表于 2016-9-2 16:07:29 | 只看该作者
    二、高峡平湖

    1.相爱相杀

        自从前次突然造访并与叶之秋相认后,孟怡与陈博见面的机会便渐渐多了起来。
        刚开始时,孟怡每个周末都会来陈博家,后来变成约他和叶之秋出去,再后来变成分别约陈博和叶之秋出去,再再后来约前者的频率渐渐远超后者……
        近期,天朝市军分区文工团联手市歌舞团,排演了一部新编芭蕾舞剧,抗战题材,名曰《火凤》,不日即将与观众见面。首演前几天,陈博接到孟怡的电话,说自己很想看看这部舞剧,问陈博能不能帮她搞张票。
        起初,陈博感觉很奇怪,若论在天朝市的活动能量,孟怡比起自己只高不低,更何况只是张戏票而已,分分钟拿下,似乎没有道理专门来托自己。但很快,陈博咀嚼出了其中的味道。像孟怡这种女人,愿意帮她办事,或者想帮她办事的男人,不说一个独立团,至少也有一个加强营。她找谁办事,尤其是这种根本就不需要请托送礼的事,基本可以等同于向谁伸出橄榄枝……
        弄张演出票,特别是此类带有官方色 的演出票,对陈博来说很容易,上午给市文联的朋友打了个电话,下午票就送来了,而且是个包厢。在中国大地,芭蕾舞剧,也是曾经火过一把的,当然,是在那个文艺作品极度贫乏的特殊年代。当时,不仅艺术生活如同沙漠,即使是狗肉上不得台面的低级趣味,想得到满足也是件难事,花上几大毛来场芭蕾舞剧,就算是为了看大腿也值了。可如今,文艺市场早已供大于求,看大腿的渠道也慢慢多元化,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芭蕾便渐渐少人问津了。
        票到手后,陈博立即打电话给孟怡,看是自己把票送去还是她派人来取。果不其然,孟怡说不用送也不用取,问他演出那晚有没有空,若有是否愿意陪自己一同前往。好在事先有所准备,陈博的心才不至于跳将出来,虽不知究竟该不该算好事,但似乎也找不出拒绝的理由……
        与一般的商业演出不同,《火凤》的首演被安排在一个周一而非休息日的晚上,据说是为了配合预定出席的市领导行程,地点位于落成不久的天朝大剧院。
        天朝大剧院是新任市委书记白羽上台后的一号城市形象工程,位于市中心人民会堂以西寸土寸金的黄金地段,面积约五万平米,总造价近十亿元。该剧院由巴黎左岸某据称世界闻名的造型工作室主持设计,主体建筑高二十五米,比东面的人民会堂略低,不至喧宾夺主,呈椭圆形,采用全金属外壳,由三千多块钛合金板拼接而成,表面为淡淡的鹅黄色,最新型镀面可保五十年不变色生锈。主体建筑外围是两万平米的环形广场,全由专程采购自新疆的汉白玉铺成,表面浅浮雕有中西合璧的数十组艺术图样。从空中俯看,鹅黄色主体建筑托于洁白的地砖之上,被天朝百姓形象地戏称为“荷包蛋”……
        《火凤》首演如期于“荷包蛋”璀璨夺目的星光大厅举行,陈博和孟怡的包厢位于剧场二层,中央稍偏侧面,观赏芭蕾舞剧恰到好处。
        “听说这部戏是袁雪竹排的,”孟怡翻看着宣传册:“没错,她是艺术总监。”
        “哪个袁雪竹?白羽的夫人?”
        “还能有哪个袁雪竹,中国虽然不似朝鲜,新领导人上台后全国所有和他同名同姓的人都得改名,但有些名字也是不能随便乱叫的,”孟怡笑了起来:“我曾听说过一件事,有那么家洗浴中心,老板不知哪根筋搭错了,让小姐们都起名叫当地女干部或干部妻女的名字,后来这家洗浴中心涉黄被查,本来只是罚款拘留的事,却判了五年。”
        “这就是典型的自作孽不可活,”陈博笑着摇摇头:“这部戏的主演是谁,还是宋松月么?”
        “不是,是个不知名的年轻演员,据说好像是袁雪竹的学生…… ”
        宋松月与袁雪竹,是天朝市乃至全省文艺界鼎鼎大名的“舞坛双姝”,用现在流行的话说,二人“相爱相杀”了近三十年时间。她们都是地地道道的天朝人,自幼相识,师出同门,宋松月比袁雪竹小五岁,算是她的师妹。
        两人的艺术足迹几乎一模一样,同样出身北京舞蹈学院,毕业后都曾赴所有芭蕾舞演员心中的不二胜地——俄罗斯莫斯科芭蕾舞学院进修,先后在全国舞蹈界最高奖项“荷花奖”竞逐中蟾宫折桂,后又不约而同地回到天朝,加盟市军分区文工团,如今都是专业技术六级,文职四级,副师待遇。
        自古有所谓“同行是冤家”,文艺界更是一山不容二虎,幼年学艺时情同姐妹的宋松月与袁雪竹,很快成为事业上的对手,最终闹到势不两立的地步,这便是省内尽人皆知的所谓“袁宋情结”……
        起初,在竞争中占据优势的是宋松月,比起袁雪竹,她更年轻,也更漂亮,台缘好,专业素质似乎也略胜一筹。更为重要的是,宋松月与原省委副书记何鑫之间,始终有那样一种若明若暗的关系,一直以来是百姓茶余饭后的重要谈资。因此,近十几年来,天朝市每年的春节晚会,零点敲钟前黄金时段,永远被一支固定由宋松月担纲的独舞占据,雷打不动。比较而言,袁雪竹那边的行情就有些惨淡了,从开始时的分庭抗礼,逐步“曹强刘弱”,到后来干脆就“降孙皓三分归一统”了。
        然而,正所谓“先胖不算胖,后胖压断炕”,谁能笑到最后,谁才笑得最好。与宋松月的急功近利不同,袁雪竹采取放长线钓大鱼的策略,想当年,追逐她的各年龄组登徒子虽没有宋松月那么多,但找个不比何鑫逊色的靠山倒也不难,可她却一概回绝,而是选择了当时还名不见经传的白羽,踏踏实实地做正宫娘娘。
        后来的事实证明,袁雪竹的策略不仅正确,而且名利双收。曾经的政坛希望之星白羽不负众望,一步一个脚印地坐上了天朝市的头把交椅,袁雪竹也随即跟着夫贵妻荣。与此同时,宋松月的好日子却到了头,何鑫到杠卸任,虎威虽犹存,影响力已大不如前。舞台上的宋松月尽管看上去依旧光 照人,但毕竟是四十岁开外的人了,风韵尚在,可一旦卸了妆,和文工团里那些十几、二十出头风华正茂的小丫头比起来,多少已经有点惨不忍睹,想重新找一棵何鑫那样的大树,怕是再不能了。
        被宋松月压了这么多年,袁雪竹有朝一日翻身,前者的下场可想而知。
        就在白羽正式继任天朝市市委书记的那年,宋松月便永久性地从春节晚会中那个原本只属于她的时段中消失了,文工团团长也很快落选,只勉强换了个艺术指导的虚衔,算是没有赶尽杀绝,稍稍保全了面子,至于市政协委员、青联常委、文联理事、舞蹈家协会副主席之类,都没有实权,当不当区别不大。
        这些倒也罢了,可对于一位艺术家来说最重要的舞台,也残酷地向宋松月关闭了大门。近几年,天朝市的观众已经很少能在各类演出或文艺节目中看到她,虽然省内外甚至国内外还有一些不合时宜的邀约,但宋松月不同于那些市场化的演员,她是军人,一举一动都要服从组织安排,只要文工团那边不点头,谁也休想用她……
        “没办法,这就是国情,孙猴子再厉害,也翻不出如来的手掌心,什么也大不过权力,”孟怡叹气,似乎有些惺惺相惜。
        “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宋松月当初依附何鑫,不也是靠权力上的位么?如今栽在这上面,倒也不算冤。”
        “没错,是这个道理,”孟怡点点头:“听说,那个傅耒也是何鑫的人。”
        “还不仅如此,他们两家的渊源很深。若干年以前,何鑫才刚刚崛起,有人组团想要整他,拉拢傅耒的父亲、时任省顾问委员会常务副主任的傅盟,后者表面应允,暗地里提前告知了何鑫,何鑫闻讯后跑到老省委书记那里去哭诉,密谋者功亏一篑,并遭到反啮。投桃报李,傅耒走上政坛后,何鑫一直视之为嫡系,提携有加,曾多次在公开场合表示,傅耒是自己最属意的接班人。”
        “我听说丁心一与何鑫的关系也很密切,比起傅耒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既然这样,为什么还让他接傅耒的班、出任新一任海天新区工委书记?”
        “政治这门艺术,是很错综复杂的,没有外部民主的政体中,派系斗争确实是主流,但不能简单化理解。”
        “此话怎讲?”
        “近年来‘何系’确实在走下坡路,傅耒的倒台就是个标志性事件,可并不是说所有跟何鑫有关的人都会在第一时间被扫荡殆尽,有时还会否定之否定,打个嘴巴接着给个甜枣。”
        孟怡点点头。
        陈博突然发现自己似乎说得太多了,官场上的生存法则是多看少说,尤其是这些很大程度上只能意会的事情,即使是同马道成,一般也只是点到为止。陈博不禁暗暗吃惊,一向小心谨慎的他,怎么一到孟怡身边,就不由自主地卸下警惕和面具,他们认识不过才个把月时间而已……
        正胡思乱想着,剧场内的灯光渐渐暗了下来。
        “开始了,”孟怡显然对刚才的话题并没有持续兴趣,避免了陈博的左右为难,她在椅子上找了个比较舒服的姿势,似乎还超陈博这边挪了挪,收敛心思,准备专心观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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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0-7-19 09: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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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6-9-2 16:07:42 | 只看该作者
    2.凤凰浴火

        《火凤》这部戏讲的是一个叫“凤”的姑娘的故事,就以天朝为背景,起始的时间定在上世纪30年代中期。
        和古今中外几乎所有同龄的女孩一样,“杨家有女初长成”的“凤”是个天真烂漫又略带羞赧的姑娘,不事雕琢却得天独厚的茂盛青春,心中梦里若有若无的初开情窦,一切都是那样美好,一切都是那样纯净……
        孟怡的眼中闪出迷人的光泽……
        “渔阳鼙鼓动地来”,音乐节奏陡然间从先前的舒缓变得紧张不安。日本侵略者的铁蹄无情地击碎了天朝人民安逸的生活,也打破了“凤”宁静的闺中时光……
        想当年,陈博还在上河县某乡当副乡长时,有一次被安排撰写一篇抗战内容的理论文章,左右无事,索性查阅了他能找到的所有关于天朝抗战历史的第一手资料。陈博发现,当年侵华时,占领天朝的主力,其实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日本鬼子,而是某师团的“高丽联队”,由当时已为日本领土的朝鲜半岛士兵组成……
        穷凶极恶的鬼子士兵闯进“凤”的家园,撞见慌不择路的她和乡亲,刺刀挥舞,怪叫连连,女孩被侮辱了……
        根据资料,被“高丽联队”占领后,天朝的确曾发生过多次兽兵祸害当地妇女的事件。这不奇怪,战后审判日本战犯时,松井石根曾作证,日军进入南京城后,起初的秩序还勉强可以,后来某由朝鲜士兵组成的部队带头破坏禁令,烧杀抢掠,引起其它部队群起效法,终至不可收拾,酿成举世震惊的“南京大屠杀”……
        不知何时,孟怡握住了陈博的手……
        被侮辱的“凤”,失魂落魄,颓然失神,生不如死……
        “高丽联队”鱼肉天朝,几度激起民变,弄得日本人十分挠头。为整肃军纪,不使后院起火,侵华日军当局从朝鲜半岛专门调来了几家慰安所,专款专用,这才逐渐稳住局面。
        这的确是下策,但换个角度想想,若不是日本人出此下策,天朝百姓更不知要遭多少罪,而陈博查到的这些资料,后来都成为指控日本军国主义奴役中朝两国人民的证据……
        孟怡握住陈博的力量越来越大……
        其实,当年在“太平洋战争”中遭受过日本“侵略”的国家或地区,至少有十几二十个,可不知为什么,如今真正能和中国人民站在一起对日本侵略者咬牙切齿的只剩下朝韩。稍懂历史的都知道,朝鲜半岛是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就被日本吞并,二战期间,非但不是受害者,还有帮凶之嫌。
        和朝韩一起同仇日本之敌忾,看似敌友不分,实则无奈,其它的同命相连都已经早早和解。是日本人太狡猾,还是其它被侵略民族没出息,是中国人对那场战争的理解本就有问题,还是别的什么,陈博一直没有想通……
        音乐节奏稍稍变得舒缓,木管组奏出轻柔却充满希望的旋律,共产党领导的游击队来到的“凤”的家乡,建立起根据地……
        孟怡紧张的情绪有所缓解……
        国恨家仇,切肤之痛,“凤”擦干眼泪,拿起武器,成为一名光荣的游击战士……
        陈博有些意外,真没想到,孟怡这样一个看似涉世极深的女人,居然似小姑娘一样“演戏的是疯子、看戏的是傻子”……
        游击队纵横于天朝广阔的山野田间,来去纵横,“我们都是神枪手,我们都是飞行军”,时而神兵天降,时而见首不见尾(更多时候),打得侵略者闻风丧胆,心惊胆战……
        雷同的情节让人有些提不起精神来,剧场不似先前安静,窸窸窣窣,有人咳嗽,有人交头接耳。
        孟怡同样出戏了,喝了口水,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长期战斗生活中,“凤”结识了一位老练的革命者,好像是党代表一流人物,沉着机制,成熟坚定……
        孟怡重新被剧情吸引过去……
        起初,对于这位指引自己走上革命道路的领路人,“凤”只是仰望,只是崇拜。
        可渐渐地,“凤”不经意间察觉到自己对党代表的感情开始发生变化,尘封的少女心愫砰然开启,那样甜蜜,那样欣喜……
        孟怡眼中闪出明媚的光……
        原以为是单相思,虽然压抑却也安详,可突然,“凤”意识到,他对自己也与别人不同……
        孟怡轻轻靠在陈博肩头……
        短暂的惊喜过后,“凤”再次变得忧郁,他是那样伟岸,那样不同凡响,是无数少女梦中理想的骑士,可自己呢?
        遭受侮辱的记忆重又浮现上来,自惭形秽,高下立判,自怨自艾……
        陈博感到孟怡的身体在微微抖动……
        “凤”没有了先前的快乐,魂不守舍,最终在一次惨烈的战斗中受了重伤,奄奄一息,倒在他怀中……
        《火凤》最终给出了一个开放的结尾,舞台一侧是无边的黑暗,“凤”用最后的力气望着自己的心上人,或许,只有在这一刻,她才能忘情,才能任性。
        而与此同时,一缕光明正从舞台的另一侧升起,就在“凤”带着一切的解脱和不舍合上眼睛的那一刻……
        陈博一阵眩晕,因为孟怡吻上了他的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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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0-7-19 09: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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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6-9-2 16:07:56 | 只看该作者
    3.隔山打牛

        一个月以前,天朝市原市委常委、统战部部长颜东调到省内另一地市任政协主席,腾出了一个常委位置。
        按照惯例,天朝市委常委应取单数,自上世纪90年代起,一直保持在十一人左右,同联合国安理会类似,又可分为“常任”与“非常任”两种情形。市委书记、市长、专职副书记、常务副市长、纪委书记、组织部长、宣传部长、军分区党委书记(司令或政委),再加上后来升格为省级新区的海天新区工委书记,这九个人,除非极特殊情况,否则铁定会成为市委常委。剩下那两个名额就不一定了,市委秘书长、排名第二的副市长、统战部长、政法委书记、政协主席,甚至资历较高的区委书记、市工会主席等,都有可能出任。选谁不选谁,不取决于所任职务,而要看“个人表现”,具体说就是论资排辈……
        颜东去职后,新常委可能的候选人中,马道成与市委秘书长纪华的希望最大。
        自从在市府副秘书长任上调整为副市级后,马道成担任这个级别的领导干部已堪近十年时间,算来倒比某些常委还要长,比如李望郊。新一届市府班子建立后,马道成排名净升两位,成为仅次于市长冯阳、常务副市长章嵩的三号人物,既分管最重要的经贸工作,又可协助两位“班长”抓总,连市府党组开会时的座椅,也不知被哪个马屁精悄悄挪到了和章嵩平行的位置上。
        在同纪华的竞争中,马道成似乎也稍靠前半个身位,他不仅资历更深,年龄上亦具有明显的优势。纵观现市委众常委,除李望郊年齿稍轻外,其他人基本都是本任期结束后就要退下来的元老,充其量能再干一届,好不容易有个颜东,还被调走了。至于白书记和冯市长,都是省里挂了号的重点培养对象,不会久在屋檐下。按照干部梯队建设的原则,新常委理应选择一位年轻人,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马道成似乎都是最佳人选。
        事实的发展也不出其所料,正所谓有福之人不用忙,没等马道成出手运作,省委组织部已经派人同他接触,谈话直入主题。以白书记为首的众常委也纷纷打来电话,虽然都是东拉西扯,看似不着边际,但明眼人一望而知,这是在表态,也是在预热,同未来的同僚先入为主一下,几乎可以等同于道贺。要知道,这些人平时可是很少主动开启尊口的。
        一切的一切似乎已经板上钉钉,可突然之间,意外出现了,一个人的出现,将马道成的“入常”梦瞬间搅黄……
        这个人不是别人,恰恰就是丁心一。
        就在不久之前,市委高层忽然有人提出,作为省级新区的一把手,又是市委常委,丁心一应“按惯例”增补为副市长。这个动议很快得到相当部分常委的支持,说这样可以理顺关系,便于协调海天新区与全市的工作,也同丁心一身份相称。没过多久,省里的委任状便发将下来,丁心一成为天朝市代理副市长,排在常务副市长章嵩之后、马道成之前,人大常委会随即召开,去掉“代理”二字。
        事发突然,没等马道成等人醒过味来,木已成舟,米已成饭。按理说,丁心一增选副市长并不与马道成十分相干,虽然被夹了塞,排名顺降一位,但由于前者是兼任,对市府内格局构不成太大改变,何况他也没有什么明确的分管,只是挂个名。同市委副书记不同,副市长(包括市长助理)在制度上本就没有定数,副书记专职化以前,相当部分都同时挂副市长衔,再加上某些重要区县和部委局办负责人,动不动十几位副市长,近年屡次精简清退后才稍有收敛。
        可问题在于,丁心一的突然增补,刚好发生在马道成竞争“入常”的敏感时刻。
        同某些同级别地市相比,天朝的常委名额本就偏少,属于“紧俏物资”,因此进行分配时所需考虑的因素也就格外多。按照常规,十一名常委中来自市府方面的人选,最多不会超过三人,市长、常务副市长之外,充其量再有一个名额,否则占比便嫌过高,党政之间就有些摆不平了。
        最初讨论马道成“入常”事宜时,反对意见也正来源于此,认为离职的统战部长颜东属市委系统,即使换人,名额也不应“肥水流外人田”。后来,还是马道成在省里的靠山宋副省长发了话,市委书记白羽也倾向于拉开年龄差距,加之市长冯阳、常务副市长章嵩的据理力争,自上届开始,天朝市常委班子中来自政府这边的成员就只有两人,也该换换风头了。这才说服省委组织部以及大部分市委常委,初步确定马道成候选。
        可如今,丁心一增补成为副市长,原有的平衡便瞬间被打破了。如此一来,市长、常务副市长,再加上丁心一,名义上来自市府的常委已有三人,若马道成也占一个名额,常委会岂不成了政府的天下,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形势急转直下,原本支持马道成的几位常委纷纷动摇,反对者则乘胜追击,经过激烈交锋,马道成最终还是败下阵来,市委秘书长纪华完成大逆转,成功“入常”……
        几乎已经到手的鸭子飞了,尽管马道成素来以少年老成著称,这回也坐不住了。
        他和陈博反复分析过,放眼全国,省级新区一把手在所在地市“入常”的确是“惯例”,但同时挂副市长衔的比例并不高,即使要挂,通常也要到第二任期,丁心一刚刚当上海天新区工委书记没两年,椅子还没坐热,就心急火燎地往市政府凑,理由根本站不住脚。更何况也不急于一时,等马道成“入常”的事情尘埃落定就那么难么?
        马道成头上的伤疤,也就是中学时遭暗算留下的那块,原本早就好了,可最近,不知为何又疼了起来。损人不利己,丁心一这么干完全就是冲着自己来的,好一招隔山打牛,使得漂亮,羚羊挂角不着痕迹,但效果却是致命的。害人之心不可有,可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小看了这头中山狼。想当初,你丁心一竞争海天新区工委书记时,我马道成可没使过绊,留着你却养虎为患,背后打黑枪。
        看起来,冤家就是冤家,躲是躲不开的,自古华山一条路,狭路相逢勇者胜。既然你不仁,就休怪我不义,这可不是马某人故意找茬,是姓丁的先下的战书。
        马道成决定展开反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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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0-7-19 09: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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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7#
     楼主| 发表于 2016-9-2 16:08:13 | 只看该作者
    4.山寨天安门

        这一天,马道成将陈博约到了“瘦金园”。
        虽然和马道成相识已久,来到他身边工作算起来已有几年时间,但到“瘦金园”的后园,对陈博来说,还真是头一次。
        马道成在市府大院还有一处住所,不大,只两室一厅,还是在商业局工作时分的,后来级别虽芝麻开花节节高,但他不愿意在这些“小节”上多吃多占,几次拒绝了机关工委调整住所的好意。
        一般来讲,马道成找人谈话,要么在办公室,要么在市府大院的两室一厅,就算到“瘦金园”,也是在刚进门的那栋二层小楼,再往后就闲人免进了……
        然而今天,马道成破天荒地将陈博约到后园,且一反常态地亲自来到门口迎接。陈博有些受宠若惊,随着马道成绕过小楼,穿过一道月亮门,第一次走进真正的“瘦金园”。
        同大多数讲究景深含蓄的中国园林一样,入园后首先遇到的是一座照壁,早前的祥云瑞兽图案已不知所终,换成烫金镶嵌的毛主席语录。陈博简单端详了一番,怀素体飞龙走凤,但结合上下文倒也不十分难于辨认:“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为人民利益而死,就比泰山还重,替法西斯卖力,替剥削人民和压迫人民的人去死,就比鸿毛还轻”。
        转过照壁墙,“瘦金园”的庐山真面目闯入眼帘,难怪石求真会念念不忘,的确是处难得的好所在。
        与穿红戴绿的偏远地区不同,似天朝这种中心城市,最奢侈的事情不是富丽堂皇,而是面积。在市中心有这样一块开阔地,疏朗错落,只略点缀几间“结庐在人境”,绝不是一般的土财主、暴发户所能消受。富贵富贵,显然,“一口田不点”的富,是永远无法和真正的“贵”相提并论的,至少在中国是这样……
        随马道成穿过一塘锦鲤池,在迷宫一样的太湖石丛中转了几个弯,一座颇为高大的建筑毫无征兆地突兀而现。
        “怎么样,还算气派吧?”马道成含笑。
        何止气派。
        这是一座高约十米的门楼,可分为上下两层。下层砖石结构,朱红色长方楼台,中开一券门,两侧马道,拾阶而上。上层土木结构,十余根朱漆圆柱,汉白玉栏杆,歇山顶,上铺金色琉璃瓦,五脊六兽,斗拱椽梁无算。
        “有没有觉得似曾相识?”马道成看看有些发呆的陈博。
        的确,刚一上眼陈博就觉得这个建筑十分眼熟,经马道成指点不禁失笑:“这不就是天安门么,没想到,咱天朝还有座山寨般的天安门城楼。”
        马道成摇头:“你说反了,从某种意义上来讲,我这个‘天安门’才是正宗,北京那个反倒是山寨的。”
        虽说中国人一贯善于反客为主,明明是自己抄袭了别人,反倒大言不惭“自主知识产权”,甚至还能“考证”出“儿子打老子”,可如此“后来居上”,还真是头一次听说。
        见陈博不信,马道成变疑问为设问:“你大概不知道吧,北京的天安门城楼曾经原址秘密重建过…… ”
        始建于明永乐年间的天安门(承天门),历五百余年沧桑变迁,数遭天灾人祸,雷电,兵火,早已朽败不堪,而1966年的邢台大地震,更是雪上加霜,城楼严重变形,中心线偏移,甚至有垮塌的危险。因而,至1969年底,中央终于下定最后决心,原址推倒重建具有独特象征意义的天安门城楼。
        由于事关重大,整个工程完全秘密进行,将城楼用苇席密密匝匝地围了个结结实实,对外只称“修缮”,连近在咫尺的北京市民都蒙在鼓里。工程进行了一百一十余天,集中精兵强将打歼灭战。跟当年造第一辆国产汽车一样,将所有零件拆除复制,再原样安装,焕然一新……
        “拆除下来的建筑材料,大都分批封存在某军用仓库中,也有少部分渐次流失在外,大约二十年前,我父亲辗转托关系搞到手一批,与新材料混在一起,这才有了这座虽然微缩但绝不山寨的‘天安门’,”马道成笑得有些得意:“明白了吧,北京那个早已偷梁换柱,至少不是当年毛主席宣布‘中国人民从此站起来了’的天安门城楼,我这个才是,如假包换。”
        这可能是陈博听过的最毁三观的故事,一时之间哭笑不得,不知是该表示心悦诚服,还是该坚持原则嗤之以鼻。
        “好了,咱们上去坐坐吧,”马道成带着陈博“登临出世界,磴道盘虚空”,沿着马道来到高台之上。
        凭栏远眺,烟波万顷的铅水湖尽收眼底,倒真有些指点江山的味道……
        “来,坐,”马道成不知何时已在汉白玉石桌上准备好了茶点。
        陈博依言坐下,凉风习习,果然胸怀大畅。
        “感觉不赖吧,”马道成长出一口气:“1984年国庆三十五周年大阅兵时,我爷爷有幸受邀赴北京观礼,回来之后就寝食难安。先前虽不止一次登上过天安门,但都是作为游客,远不及这次一览众山小,反复念兹在兹,想在‘瘦金园’也建个类似的建筑。为此,我父亲忙和了差不多十年,终于在老人家临终之前了结此愿。”
        “物超所值,”陈博极目四望,这一次,客套之余,已有几分诚恳在其中……
        聊着聊着,不知不觉间茶过数巡。
        “说正事吧,”马道成敛色。
        陈博点点头:“好。”
        “交代你的事情办得怎么样了?”自从“入常”被搅黄,马道成便下定决心,要给丁心一点颜色看看,老虎不发威你拿我当HELLO KITTY了,先给他上上眼药再说。马道成秘密叮嘱陈博,暗地对丁心一展开“组织调查”,这家伙的屁股一向不干净,找个可供指摘的把柄想必不难。
        “你知道丁心一当上海天新区工委书记后督办的那个‘一号工程’吧?”
        “当然,那个水电站…… ”
        丁心一上任后,按照惯例也准备先烧它三把火,第一把就是这个“西陵水电站”。比起其它官员,丁心一的火势显然要大得多,按照规划,“西陵水电站”建成后,将成为全省头号水利及清洁能源工程,五台四十万千瓦超大型水轮发电机组,年理论发电能力近百亿千瓦时,比现在省内所有水电站的装机容量总和还要多得多……
        “这家伙的胃口倒是不小,仔细撑着。”
        “别着急,他已经快要撑着了…… ”
        预计“西陵水电站”工程土方填挖量超一千万立方米,重力坝主体消耗混凝土两百万方,各类钢材约五万吨,总投资近一百亿,比海天新区一年的财政总预算还要多……
        “劳民伤财,让别人为他的政绩买单,”马道成大摇其头:“你是想在钱上做文章么?”
        “我查过,‘西陵水电站’在工程发包上的确存在诸多问题,招投标高度不透明,表面上看轰轰烈烈,实际最终落袋为安的都是些关系户,比如…… ”
        马道成摆摆手,示意陈博不必说下去了:“你讲的这些,不说我也能猜到,这么大一块蛋糕,更没点猫腻么?可若想凭这些给他扎针,却是万万不能。”
        陈博不语。
        “‘西陵水电站’这么大的动静,区级、市级、省级甚至中央级财政一起上,虽从丁心一而起,却不会仅仅到此为止。法理上不是总讲权利义务相统一么,同样道理,几级财政都出了力,几级领导也都要分一杯羹,项目资金百分之百有问题,三七开可能都不止。可问题在于,这些钱究竟都便宜了谁?绝不可能仅仅是丁心一和他身边的人,他们没那么大能量,也没那么大野心。不信你可以去查,上上下下不知多少人都不干净,这个尾巴不能踩,踩上倒霉的是咱们。”
        陈博十分钦佩地点点头,果然,马道成在官场上要比自己老练得多。这些日子,陈博没少费心机,的确正如马道成所预料的那样,无数人在打“西陵水电站”的主意。除丁心一之外,市里主要领导都多多少少牵涉其中,省内大员也不在少数,还有的人名字说出来能吓你一溜跟头,再借陈博几个雄心豹子胆也不敢再查下去了……
        “所以啊,还是另想办法吧,‘西陵水电站’可是动不得的,至少仅凭钱是动不得的。”
        陈博表示同意,但话风却随即一转:“若‘西陵水电站’还有其它问题呢?”
        “什么问题?”
        “几十万人的性命。”
        马道成并没有像陈博预想中大吃一惊,显得很淡定:“不会是危言耸听吧?”
        陈博缓慢却很坚定地摇摇头。
        “说说看。”
        陈博将手中一直拿着的一个画筒打开,从中取出一个纸卷,在桌上展开,用茶具四角压好:“你瞧这个。”
        马道成凑过来,发现是两张地区,一张纸质带等高线的地形图,一张印在透明塑料纸上的政区图,两张叠加在一起:“这是什么?”
        “这是‘西陵水电站’库区及下游约一千平方公里的高比例地图。”
        马道成早年间曾经是个军事爱好者,专门学过读图,很快就看出了门道。
        “你看,这是‘西陵水电站’预计的选址,玉箸河上游,西陵山一带…… 这是大坝的位置…… 这是库区…… ”陈博在图上大致圈出一个区域,又顺着玉箸河的走势向下延伸:“这一带分布着杨梓、三霞等五个乡,一百多个自然村,因灌溉之利,是咱们天朝的粮食主产区之一,人口稠密,约五十万人。再往下游走就是主城区了,两百万常住,还有近百万流动。”
        马道成点头:“没错。”
        “你不觉得这很危险么?”
        “危险?”
        “一旦‘西陵水电站’溃坝,水墙奔腾而下,堪比海啸,数十万,甚至数百万人可就‘夏日消溶,江河横溢,人或为鱼鳖’了。”
        马道成的眉头渐渐皱了起来。
        “我向军分区和省军区的朋友了解过,库区附近有好几个重要军事基地,驻我省的陆军第XXX师主力,一个装甲团,一个机械化步兵团,驻地都在这里。还有二炮的导弹部队,一个导弹旅,机动指挥所,十几个固定阵地,也在这附近,当然,具体位置不是咱们能知道的,”陈博面色凝重:“这里距海岸线只有十几公里,一旦战争爆发,这些军事设施是最先遭受打击的,虽然有空防力量,但难免挂一漏万。到时候,搂草打兔子,大坝一旦被摧毁,后果不堪设想。”
        “是不是先请有关专家切实推演估算一下,咱们都是外行,会不会想简单了,这可不是网游。”
        “咱们想到一块去了,我已经悄悄请水利、建筑、地理、军事等各路专家‘会诊’过了,担心绝非多余。你看,这是论证报告…… ”陈博又拿出一份材料:“‘西陵水电站’采用的虽然是重力坝,但机组、船闸、排沙孔、中控室等位置依旧非常脆弱,甭多了,只需百余公斤军用高爆炸药,也就是一枚常规导弹的弹头载荷,加上库区水压,肯定溃坝。‘西陵水电站’库区总面积一百平方公里,也就是一亿平方米,平均水深五十,最大落差九十,总库容数十亿,相当于一百多个铅水湖,到时候,近百米高的水墙呼啸倾泻,别说那五个乡,就连十几公里外的主城区都够呛…… ”
        沉默,死一样的沉默……
        陈博看着马道成,等着他拿主意。
        形容一个人沉默不语时,常常会说过了一分钟甚至几分钟,可事实上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不信真找只表掐个时间,看看几分钟不说话是什么概念。可这一次,马道成的沉默确实有几分钟时间,久得连陈博都有些发毛。
        几分钟后,雕塑般的马道成终于开始“夏日消溶”,缓慢而小幅度地点点头。起初,陈博以为是自己的错觉,但马道成点头的速度的幅度都开始渐次增加,到最后,看起来竟有些歇斯底里。突然间,马道成猛一拍桌子,吓了原本就心惊的陈博一个肉跳:“好你个丁心一,这是拿老百姓几十万条命开玩笑啊。”
        “那咱们…… ”
        “就这么定了,就拿这件事做文章,大文章,头版头条的大文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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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0-7-19 09: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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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8#
     楼主| 发表于 2016-9-2 16:08:26 | 只看该作者
    5.受宠若惊

        这次谈话后不久,陈博与马道成便按计划分头开始行动。
        陈博的任务是发动舆论,平面、广电、网络、移动,别管它三大、四大、五大、六大还是几大媒体,宁滥勿缺,能用的都用上。除大打人民战争外,也不要忘了科教兴国战略,尊重知识,尊重知识分子。陈博找来一大票各路专家学者,有经院的也有民间的,总之都是意见领袖,又是发表文章,又是开研讨会。这种热闹,当然更少不了“五毛”们的参与,正规军结合游击队,水势凶猛。
        马道成走的则是上层路线,区级、市级、省级、国家级人大代表、政协委员齐上阵,动员一切可以动员的力量,云集景从,一唱百和,攒出一份声势浩大的倡议书,仅代表委员们的签名就有十几页纸。倡议书历数“西陵水电站”之弊,将其渲染为悬在几百万天朝百姓头上的一发千钧,虽没有直接点名,但一字一句都点在丁心一的死穴上。倡议书一式若干份,凡能沾点儿关系的衙门口,悉数分送,一个也没落下。
        还嫌不过瘾的马道成赤膊上阵,亲自撰写一篇署名文章,题为“我不能沉默”,以一个普通共产党员的身份,为天朝百姓请命。文章严词恳切,声泪俱下,以理服人,以情动人。马道成将自己塑造为一个斗士,无论前面是地雷阵还是别的什么魑魅魍魉,也不管利益集团势力多大,为了不使花园口惨案重演,别说区区乌纱,就是卿卿性命又有何惜。有泪不轻弹,“不可轻言牺牲”,那是未到伤心处,那是“革命未到最后牺牲之时”。可如今,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打东洋,上战场,都别拦着我……
        喧天的攻势很快发挥效力,丁心一以及他的一号工程“西陵水电站”成为众矢之的。
        一时之间,天朝街头巷尾几乎人人都在议论此事,好像洪水猛兽明天就会席卷而至,不说人人自危,至少也是闻之色变。“西陵水电站”下游百余村镇的男女老少更是匹夫有责,没等坏人指使,便自发将库区工地围了个水泄不通。人心齐,泰山移,看这阵势,就算大坝有朝一日真垮了,也不能把咱的人海战术怎样。
        与此同时,“西陵水电站”的战略安全问题也引起了高层的注意,据可靠消息,丁心一已被紧急召到省里谈话,三天后才回来,而后一直深居简出,很长时间没再出现在公众视野内。紧接着,白书记和冯市长也去了省城,回来之后就开始频繁约见有关人员,谈话内容严格保密,无论如何也打听不出来。
        总而言之,一切都在向着预想的方向发展……
        一周后的一天,马道成也接到了白羽打来的电话,约他晚上在“栗乡会馆”见面。
        “栗乡会馆”是天朝非常有名的一家私人会所,离马道成的“瘦金园”不远,原本也是“翰园”的一部分,名叫“栗乡阁”。石翰林家乡盛产板栗,晚年修建“翰园”时,择一院遍植栗树,故得此名。建国后,“栗乡阁”成为市委宣传部办公地点,新市委大院建成后,宣传部搬出,“栗乡阁”归接待处使用。“八项规定六项禁令”下发,接待处奉命精简,经营性物业或卖或租,“栗乡阁”几度转手,最终变身“栗乡会馆”。
        在天朝市的众多私人会所中,“栗乡会馆”是非常特殊的一个,因为它的后台老板不是别人,正是现任市委书记白羽的夫人袁雪竹。当然,账面上肯定是查不出来的,袁雪竹是军人,从理论上讲不能经商。
        通常,白书记是很避讳“栗乡会馆”的事情的,谁若不慎在他面前提起这四个字,那就是自找不痛快。可今天,他却主动将马道成约到这里,显然颇具深意……
        时间定在晚上八点半,可马道成不到八点就到了,这不仅是礼貌,更是心情。
        报上名来,礼仪小姐直接将马道成带到后院。“栗乡会馆”分前后两部分,前院对外公开营业,丰俭由人,且不分三六九等。后院可就不是谁都能来的了,这里不发年卡,也没有会员制度,只有相熟的“往来无白丁”才能一窥究竟,即使是马道成,也是头一次“贵步临贱地”。
        “栗乡会馆”后院面积不算太大,错落分布着同等规格的十来间仿古小屋,每间小屋都有前后两个门,前门是供服务员上菜用的,后门直接临车道,换句话说,客人从此进出,可直接登堂入室或扬长而去,免去了意外偶遇的麻烦和尴尬。
        礼仪小姐将马道成引到最里面的一间小屋,进门前,马道成抬眼看了一下屋檐下的匾额,“蓬莱轩”……
        令他颇感意外的是,白书记居然来得比自己还早,让上司坐等,马道成不禁有些脸红,虽没做错什么却不得不连声道歉。
        “别客气,坐,”白羽笑容可掬。
        马道成刚坐稳当,菜品立即流水介地端了上来,为首的“领班”似乎着装与旁人不同,马道成向她瞥了一眼。
        这一瞥不要紧,竟发现这位“领班”居然就是袁雪竹本人,马道成这次受到的惊吓比看到白羽“更有早行人”时还大一个数量级,慌忙站起来,险些将桌子撞翻:“大…… 大姐…… ”官场当中不兴叫“嫂子”之类,再说他和白羽也没熟到那个程度,只能重新拾起建国初期惯用的旧称,既亲切,又不失尊重。
        袁雪竹笑得很灿烂:“小马是第一次来我这里吧?”
        “对,对,第一次,第一次…… ”
        “以后常来常往,都不是外人,”袁雪竹将七碟八碗调理妥当:“尝尝我的手艺,不合胃口可别见怪啊。”
        “这,这是您做的?”马道成接二连三遭遇“更高,更快,更强”的惊吓。
        “是啊,怎么,我不像会做饭的?”袁雪竹的笑声真的很好听,只跳舞有些可惜了。
        “不,不…… ”马道成忙摇头:“是受宠若惊…… 受宠若惊。”
        白羽接过话题:“你袁大姐家里可是烹饪世家,鲁菜名厨,我平时都很少有这个口福。”
        马道成都不知道该说什么,通常,高级别领导是很忌讳谈家里的情况的,尤其是这种“伺候人的”服务业背景,今天究竟是怎么了,竟对自己如此一目了然。
        “好了,你们慢吃慢聊吧,有事叫我,别拘束啊,”袁雪竹拍拍马道成的后颈,转身离开。
        马道成不由自主地又朝袁雪竹款款的风摆荷叶望了一眼,说心里话,若只论外形,她似乎确比宋松月稍逊一筹,尤其是隐约少了某种撩拨心弦那羽毛般的韵味。但若说气质,或者高贵,却又是后者远不能及的,只不知究竟是后天发展先天,还是先天发展后天。
        “来,来,动筷吧,随意,”白羽给马道成布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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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0-7-19 09: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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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
     楼主| 发表于 2016-9-2 16:08:40 | 只看该作者
    6.人民是靠山

        同大多数官场中的饭局迥然不同,这一顿饭,马道成吃得很多很饱。诚如所言,果然是家学渊源,袁雪竹的手艺真不是盖的,绝不输给任何一位一级甚至特一级厨师,少了一分油滑做作,多了一分大巧不工。
        服务员呈上餐后小吃甜点,白羽擦擦嘴,用茶水漱漱口,“整顿衣裳起敛容”,看起来是要说正事了。
        马道成赶忙放下牙签,坐直身体,洗耳恭听状……
        “你大概也能猜到我今天为什么要请你来吧?”
        马道成点点头:“是‘西陵水电站’的事情吧。”
        “对。”
        马道成等着发语词后的正文,没想到等来的却是冷场。
        过了好一阵,白羽才重新开口,先是长长的出了一口气,似笑非笑地看着马道成:“我先说结论吧,总共三条:第一,‘西陵水电站’工程按原计划进行;第二,立即肃清一切有关安全隐患的谣言,统一思想,统一认识,团结一致向前看;第三,你要做一份书面检讨,报送省里,抄送有关单位。”
        马道成目瞪口呆。
        “本来是要在常委会公开检讨的,省里的意思恐怕还要给个处分,是我和冯市长再三争取,处分暂时免了,检讨改为书面。”
        马道成万万没想到会是这个结果。
        “想知道为什么,对么?”
        马道成慢慢静下心来,转而冷笑:“为什么,这还用说么?”
        白羽不语,只是看着他。
        “我想到利益集团不会善罢甘休,但没想到他们的能量这么大。”
        “利益集团?”
        “难道不是么,一个“西陵水电站”,不知多少人要赚得脑满肠肥,可钱就那么重要么,比几十万人的命还重要?”
        “你觉得是为了钱?”
        马道成略显失态地一句顶一句:“不是钱还能是什么?”
        白羽继续不语。
        “我原以为省里能掂清轻重,没想到,钱的面子还真是大,推磨的人还真不少。”
        白羽摇摇头。
        马道成越说越激动,倔脾气也上来了:“我就不信还没处说理了。”
        “怎么,你还想接着往上告?”
        马道成没回答,但态度是明确的。
        “实话告诉你吧,就算告到联合国也没用。”
        马道成扭头闷气。
        “你真以为是那些在‘西陵水电站’工程中有利益纠葛的人造成这种局面的?”白羽苦笑:“小马啊,你还是太年轻了。”
        马道成见白羽不像是要隐瞒什么。
        “他们没那么大能量,正如你所说的,总有人能分得清轻重。”
        “那…… ”
        “这么说吧,依你看来,什么才是轻,什么才是重?”
        “这还用说,当然是几十万条命重了。”
        “‘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这个连你都懂的道理,上面能不懂么?我知道,你会说这是钱的威力,”白羽语气诚恳:“的确,‘西陵水电站’一百亿的盘子,是块不小的蛋糕,但这是在你我看来,这些钱能摆平市级领导,或许也能摆平省级领导,可再往上呢,人家会在乎这点钱么?”
        “所以啊,总有说理的去处。”
        “你以为上面不知道“西陵水电站”的事情么?这可不是一般的工程,是市里或者省里能拍得了板的么,你的那份倡议书,除了省委省政府,上面的衙门口不是也送了,有用么?”
        “这个项目从提议到最终立项,前后不超过半年时间,太草率了,至少得多方论证吧?”
        “草率么,我看一点也不草率,”白羽笑:“我倒问问你,你怎么知道人家没论证过?”
        “既然这样,怎么就没人想到过大坝一旦遭遇攻击怎么办?”
        白羽不变应万变:“你怎么知道人家没想到过?”
        “那…… ”
        “你以为那么多水利工程专家都是吃干饭的,连你这个外行都知道的事情,人家会忽略?”
        “既然知道,为什么工程还这么快就上马?”
        白羽沉默了几秒钟,将自己的椅子朝马道成身边挪了挪:“今天请你来,就是想把话说开。”
        马道成点点头:“愿闻其详。”
        “‘西陵水电站’库区附近有不少重要军事设施,这你知道吧?”
        “当然,正因如此,大坝才容易受到攻击。”
        白羽笑着摇头:“正因如此,才需要有这个大坝。”
        “这叫什么逻辑?”
        “所以说嘛,你还是太年轻了。”
        马道成实在不明白白羽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美军重返亚太后,将西太平洋地区的军力进行了重新部署,原本驻扎在第一岛链的部分陆军和海军陆战队撤至第二岛链,同时加强第一岛链的海空军力量,知道是为什么么?”
        “随着中国军力的增长,第一岛链已经不那么安全了,陆军和海军陆战队抗第一波攻击能力弱,所以要闪远点。”
        “没错,”白羽颔首:“同样道理,咱们国家的军力部署也有一二三线之分,很多战略资源都要隐蔽到内陆,不能摆在沿海等着挨打。”
        “所以啊,咱们位于一线,建‘西陵水电站’这类工程风险太大。”
        白羽没有直接回答:“可问题在于,不可能把所有武装力量都调到内陆去。”
        “那当然,一线总得有人来把守,无论从政治、还是军事因素考虑都是这样。”
        “于是问题来了,这些位于一线的部队和装备设施怎么保证安全?”
        马道成还真没想过这层。
        白羽看着他,仍在等待答案。
        马道成摇摇头。
        “军队打胜仗,人民是靠山。”
        “什么意思?”
        白羽向后靠在椅背上,望着远方某处:“可预见的未来,有可能与中国爆发战争的国家大体能分成两类,小国和大国。小国不足虑,他们打不到咱们这里,但大国就比较麻烦了,导弹、战机、军舰、甚至太空武器,随时能来个‘外科手术’,仅凭那点防空火力,用不着饱和打击,一个轰炸机编队都扛不住。”
        显然,白羽这个军分区第一书记不是白当的。
        “丁心一当上海天新区工委书记后,提出建设‘西陵水电站’的构想,谁都明白,这是他在捞政治资本,为将来更上层楼造势。计划同时提交到市里和省里,还报到了更高层主管规划和水利的相关部委,没过多久就都被打了回来,市里和省里是从经济角度考虑,咱们不缺电,也没什么水患,根本没必要画蛇添足,财力上也承受不了,更高层是出于安全考虑,也就是你说的那些,人家都想到了,且要周全得多。”
        “既然这样…… ”
        “你别着急,听我说完,”白羽示意马道成稍安勿躁:“我原本以为,丁心一这个项目根本搞不起来,也就没大在意。可谁也没想到的是,就在相关报告被打回来后不久,上面突然改主意了,不仅一路绿灯,财政亦给予巨大支持,而且是急茬,工程立即上马,加班加点,争取以最快速度完成。”
        这一次马道成没有抢话。
        “不要以为就你一个人在乎百姓的安危,我当时接到文件时,也是一百个不理解,不瞒你说,还专门为此事跑了趟北京…… ”白羽笑着,指指周围环境:“当时,也差不多是这个情景,一位经常在电视上露面的军事专家接见了我,这个人还挺有名的,XX,估计你也听说过吧?”
        马道成点头:“据说是个所谓的‘鹰派’,愤青偶像,常有惊人之语,唯恐天下不乱。”
        “对,就是这个人,给我讲了‘军队打胜仗,人民是靠山’的道理,”白羽苦笑:“人家说了,中国最大的现实是人多,而且听话,这可以是包袱,也可以是能够利用的资源。”
        “怎么利用?”
        “刚才说过,可能同咱们开战的国家可以大体分为小国与大国两类,小国不足虑,至于那些大国,虽然咱们天天骂他们是霸权、是帝国主义,但大家心里都明白,这些国家还是比较讲道理的。国际法、人道主义、国际舆论,这些东西某些人可能不在乎,但他们在乎,辩证法告诉我们,这既是优点,也是弱点。”
        马道成懵懵懂懂。
        “具体些说吧,就以‘西陵水电站’为例,”白羽端起茶杯,到嘴边却没有喝,又放了回去:“如果没有这个大坝,没有这个水库,没有下游五个乡一百多个自然村,没有几十万条人命搁在那里,一旦开战,人家打起附近那些军事设施就没有任何顾虑。你以为建个军事禁区,周边几公里除了穿制服的谁也不能进是好事,或许是吧,可在人家看来也是好事,等于你帮着清了场子,打起来方便,没有误伤。”
        马道成似乎有些明白了。
        “反之,一旦有了‘西陵水电站’,几十亿吨水枕戈待旦,整个天朝市危如累卵,表面上看咱们很被动,其实对手更被动。若真打将起来,你说动不动那些驻军和基地,不打是眼中钉,是纵深目标的屏障,打吧,大坝近在咫尺,若真是酿成你所担心的那种后果,这个政治风险实在担不起。那岂不成了人类公敌,这虽不能束缚中国人的手脚,但却能用来对付洋人…… ”
        这倒没错,中国兵家自古讲究以水为兵,动不动就水淹七军,孙子不也曾说过‘以水佐攻者强’、‘水可以夺’么?
        “这就是博弈论,纳什均衡,咱们不在乎,可有人在乎。明白了吧,有了这个‘西陵水电站’,军事设施就安全了,专家说了,这叫‘大隐于市’…… ”
        马道成彻底傻眼了,呆坐了许久,一阵呕吐感突然席卷上来,赶忙捂住嘴,拉开门往卫生间跑。
        刚好遇到捧着果盘准备进来的袁雪竹,看见马道成的样子,也愣了:“怎么了这是,吃得不合适?”
        白羽笑着摇摇头,拿起刚才端起来却没喝的那杯茶抿了一口……
        马道成这一拳显然是打空了,攻守之势随之异也,接下来,轮到丁心一出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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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TA的每日心情

    2020-7-19 09: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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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
     楼主| 发表于 2016-9-3 16:09:33 | 只看该作者
    三、不须放屁

    1.女德班

        上一次在“瘦金园”商讨对付丁心一的策略时,谈完正事,陈博正准备收拾东西离开,马道成却突然叫住了他。
        “你先等等…… ”
        陈博重新坐下。
        马道成看看他:“我听说,最近这段时间,你和那个叫孟怡的女人,走得很勤啊。”
        陈博的脸瞬间红到了脖子根。
        马道成笑笑:“看来是真的了。”
        “其实…… ”
        “我不是纪委,你用不着跟我解释。”
        陈博低下头。
        “我只是想提醒提醒你,那个女人可不是什么好货,也不是你该招惹的,最好趁着还没陷进去离她远点…… ”
        陈博不知该说什么好。
        “你在这方面不一直挺检点的么,这次是怎么了,就算要找,也不能找这种人,否则你早晚会后悔的…… ”
        一直以来,对于马道成的话,陈博虽不能说言听计从,但还是很在意的。可这一次,他却没有听马道成的,那次谈话之后,两人还是经常见面,但有一点马道成倒是没说错,陈博在作风方面一向自律检点,这回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是中了什么邪……
        这天下午,陈博相对比较清闲,处里的事情不到四点就基本了结,下班前想起孟怡,打了个电话想约晚上吃饭。孟怡没在家,许是手机有转接功能之类,过了几分钟,给陈博回电,说自己在国学馆这边。
        陈博左右是没事,便让处里的司机张琀顺道送了一趟。
        他前些天曾听孟怡提起过,国学馆近期办了个什么“女德班”,也是她赞助的,陈博觉得有趣,林子大了真是什么鸟都有,正可借这个机会开开眼,看看传说中的女德班是个什么货色……
        孟怡在国学馆门前接到陈博,和张琀打招呼时,似乎有些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陈博没来得及细想,随着她来到前番举行祭孔大典的明堂旁某处,坐在教室最后一排。
        在陈博原先的想象中,来这里学什么女德的,绝大部分,要么是些非富即贵人家的闺阁小姐,要么就是有志于成为非富即贵人家一员的金龟钓手。可是事实上却并非如此,至少在今天这个班上,来听课的基本都是成年人,有些年纪似乎还不小了,从穿戴看来,非富即贵倒是没错。一大群大妈大婶坐在一起学什么女德,实在让人大跌眼镜。
        课程的内容同样大大出乎陈博的意想,他原本以为,所谓女德,且不论去其糟粕、古为今用之类,大体无非是古时女子学的《女四书》云云,什么《内训》、《女诫》、《女论语》、《列女传》不一而足。
        可今天,那位身着类似睡衣、名曰汉服的老学究讲的却是《妒记》……
        魏晋南北朝时期,是中国封建史屈指可数的思想解放时代,这阵风亦刮到了女界,那时的女子,很有些近代妇女解放的斗争精神。同之前之后的三从四德不同,魏晋南北朝的女子颇多平等观念,最看不惯男人不专一,要求对等的忠贞,若站在男性视角就是嫉妒。上述情形发展到刘宋时代达到顶峰,史书记载曰:“宋世诸主莫不严妒”,令宋明帝十分头疼,遂嘱文学近臣虞通之结集古今妒妇行状以讽刺训诫之,这便是后来的《妒记》……
        现在讲的是其中最有名的一篇:
        东晋大司马桓温的夫人南康郡主是位极为凶悍的妒妇,藉其尊贵出身耀武扬威没人敢惹,平定成汉后,桓温纳成汉亡国之君李势之女(一说之妹)为妾,摄于南康之妒没敢接进府,而是像后来贾琏纳尤二姐那样另置别院。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纸里最终还是包不住火,事情拐弯抹角传到了南康耳中,后者勃然大怒,率领数十名婢女手持刀枪剑戟杀奔外宅,准备快意恩仇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
        连沙场老将桓温都被吓傻了,可那位李氏却很沉着,南康明火执仗闯进来时,她正端坐着小轩窗正梳妆,长发曳地,飘柔就是这样自信。
        见到拎着刀的王熙凤,李氏不慌不忙,将头发略略拢好,上前微微一福:“姐姐你来啦。”南康顿时被其天人般的国色天香震住了,手中的凶器啷当一声掉落在地,不禁感叹,连我见到你都不免动心,也真难怪那老东西被迷住。
        “我见犹怜,何况老奴”的典故就是由此而来……
        这部刘宋时代结集的《妒记》,隋唐以后逐渐散佚,今天所见,主要是从同时代史书及笔记文学中转载摘抄,经鲁迅先生搜集钩沉,计有七篇左右传世。
        老学究将这七篇一一详解,每讲完一篇,还不忘互动,请同学们逐一发言,谈谈自己的认识和感想。
        陈博虽打好了腹稿,却没有叫到他。
        这些个大妈大婶,虽衣着华丽珠饰耀眼,但似乎普遍没什么文化,乍一看上去贵妇模样,一张口却粗俗不堪,甚至脏话连篇。尽管文辞大都不通,造句常常颠三倒四,可发言倒还算诚恳,情真意切,听得老学究频频点头。除此之外,她们还都能结合自身经历,“好古文,实事求是”,从实践中来到实践中去。
        陈博却是越听越觉得不对劲……
        大约一个半小时之后,老学究宣布下课,又给同学们分发了一份阅读材料,这次倒未落下陈博,也给了他一本。
        走出教室,孟怡又带着陈博楼上楼下转了转,女德班的阵势似乎不小,仅视野所及,就差不多有十几个班级在同时上课,每个班讲授的内容并不相同,学员构成也大相径庭。有的班级和陈博先前的想象类似,听课的大都是些小女孩,据简单目测,大概是按年龄组分的班,从几岁到十几岁不等。
        另一些班级则基本都是成年人,尤其是临近大门口的那间教室,给陈博留下了深刻印象,一眼望去的感觉和刚才的南康郡主差不多,满满一教室都是足够选美水准的“我见犹怜”,讲的内容好像是嫡庶尊卑之类。刚刚和陈博一起听过课的那些大妈大婶,似乎同样对这间教室很感兴趣,有不少都趴在门口朝里面张望,其中一些还指指点点,交头接耳告诉同伴“就是那个”,之后品评一番……
        真是个神奇的地方,陈博心里想着,身旁的孟怡冲他略带狡黠地眨眨眼,陈博本想多问几句,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打破砂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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