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年自选诗歌

梧桐树 · 发表于 2016-8-30 21:32: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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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写处方的方式，写诗
——刘年自选短诗127首

刘年，本名刘代福，1974年生，湘西永顺人。喜欢落日、荒原和雪。主张诗人应当站在弱者一方。出有诗集《为何生命苍凉如水》。

夕阳颂

等蜻蜓选定落脚的稻叶
等花头巾的女人，取下孩子背上的书包
等牛羊全部过了木桥
夕阳才沉下去

汪家庄的白杨

起风了
水柳在摇，椿树在摇，棣棠在摇，板栗树也在摇
有鸟窝的白杨，摇动幅度最小

春风辞

快递员老王，突然，被寄回了老家
老婆把他平放在床上，一层一层地拆
坟地里，蕨菜纷纷松开了拳头
春风，像一条巨大的舌头，舔舐着人间

闻祁连山护林员稀缺，写此应聘书

我能够一个人住在桦树屋里，长达数年
会养一条狗，取她的名字

下雨会进山，喜欢草木的轻响，石头的微光
下雪也会进山，满山满岭的积雪，是上天赐与我的银子

不怕死在山里
祁连山，多么巍峨的一座坟

清明祭

每一天，都是清明，每一天，都在祭奠
每一个黄昏，都有悲伤的风，穿过铁栅栏
每一处，都是供桌，每个人，都是祭品
呵，这纸糊的电视，纸糊的房子，纸糊的天

英雄

西西弗斯，推着石头，反复地推
无休无止地推

屎壳郎，一生都要推粪球
要到顶了，又滚了下去
同时滚下去的，还有黄土高原的落日

五十七岁的秦大娘，每天推着儿子，去朝阳医院

羚羊走过的山冈（5首）

1，黄河颂

源头的庙里，只有一个喇嘛
每次捡牛粪，都会搂起袈裟，赤脚蹚过黄河

低头饮水的牦牛
角，一致指向巴颜喀拉雪山

星宿海的藏女，有时，会舀起鱼，有时，会舀起一些星星
鱼倒回水里，星星装进木桶，背回帐篷

2，羚羊走过的山冈

这里的农民都是花匠
种着大片大片的荞麦花、油菜花、洋芋花、蚕豆花
这里的寺庙，对着村庄

在这里，我空腹喝了两大杯青稞酒
倒在金黄的苏鲁梅朵中
上一次，离天这么近，还是在父亲的肩上

在这里，鹰，依然掌管着天空

3，牦牛颂

寺顶，喇嘛吹起了号角
一尺来长的牦牛角，竟然装着这么多陈旧的风

牛皮帐篷里，女人将牛粪撤出炉子
用淡去的炊烟告诉远方
奶茶、青稞面和牛肉，已经备好

牦牛们引领着男人，缓缓过来
这些高原上的神灵，鼻孔里都没有绳子

4，青稞颂

晒黄了贝叶经的阳光，晒黄了青稞

刚刚在拉路寺礼佛的女人
回到白龙江的左岸，又向青稞躬下了身子

收割的女人，独自散发着十多亩的金光

5，黄河谣

理解黄河的悲苦和扭曲，想陪她一起走
黄河，慢了下来

可以把冰冷的水，看成黄河的叙述
可以把深青的草原，看成我的沉默

黄河转过弯去，我也转过弯去，黄河不回头，我也不回头
你们可以把阿尼玛卿雪山，看成我微驼的背影

悲歌

为什么悲伤如此巨大？为什么欢愉如此短暂？
为什么，我如此眷恋生命？
应该如何向你描述我的远方？
佝偻在土地上的人，天边的北斗七星，是永远拉不直的问号

快与慢

大货车是快的，三步一叩的朝圣者，是慢的
喇叭催促。朝圣者让开
向大货车消失的方向，合什，叩拜

有些快，是没有办法的
折刀河的水，走慢一点，就会被冻住
山笋长慢一点，就会被孩子们采回家去

我侧身让开，祝福这个鸣着喇叭、扬长而去的时代

万物生

杨树们，挥舞小臂一样的枝条，轻轻作别
舍不得啊，大地太重，生命太轻，众生太美
舍不得啊，这辽阔的野风，风里的阳光，阳光里灌浆的稻穗
你的微笑，加重了我的悲伤

稻草

秧，老了，就成了稻草
稻草搓成绳子，可以系住一些本已散去的事物

草绳弯在门口，女人惊出了一身冷汗
以为是蛇

那晚，月光极好，草绳在老槐上，突然有了生命
蛇一样，绞住了秦寡妇的脖子

在星星峡遇暴风雨

在星星峡，穿过大漠，九死一生的玄奘
遇到了第一个活人
这位高僧，忍不住抱着对方，痛哭流涕
也是在星星峡，风，抱着我不放

沙子在咕咕地喝水
喝饱水的沙子，黄豆一样膨胀
焉支山上，那弯虹的出现与消失，意义重大
我认为，它是人生的真相

葱岭

日月星辰都往葱岭去，所有的河流都从葱岭来
——这是牧羊人吉尔告诉我的

我要去葱岭！我有一双矛隼的眼睛，需要高寒和辽远
我有一颗棕熊的苦胆，需要苍岩、雪崩、冰川

我还有一颗失败者的头颅，需要像慕士塔格峰一样，接受群星的照耀

华北平原的村落

华北平原的水，都懒，没有那么决绝的去意
岸边久坐的人，也不容易心生悔意

华北平原没有山冈
抬起的视线，不会屡屡撞到高处的
庙宇，小叶杨的白花，或者坟

青葱的麦田上，打工归来的人，五里外都清清楚楚
这是华北平原的另一个好处
足以让偷情的妻子，穿好衣服，理好头发

王村

过些年，我会回到王村的后山
种一厢辣椒，一厢浆果，一厢韭菜
喜欢土地的诚实，锄头的简单，四季的守信
累了，就去石崖上坐一坐
那里可以看到深青的酉水

我会迎风流泪
有时候，是因为吃了生椒
有时候，是因为看久了落日
有一次，是因为看到你，提着拉杆箱
下了船，在码头上问路

旷野

我准备将十多首歌献给旷野
旷野，为我准备了许多雪

我将积攒了半年的奔跑和呐喊献给了旷野
旷野，又为我增加了许多雪

万年堡

黄豆喝饱水后，比姐姐还肥
石磨只听母亲的话，小孩子怎么推也不动

端着热气腾腾的豆腐脑
送给劈柴的父亲
雪，准确地洒进搪瓷碗

人间像豆腐一样善良
天地像清理过后的石磨一样安静

在澜沧江大峡谷

需要唱首赞歌，向在这里度过一生的岩石致敬
向月亮致敬，这么荒凉的地方也不忘了照耀

唱老鹰之歌
唱不上去，就吼，反复地吼，像一只秋蝉，拼尽全力
溜索微颤，歌声滑到了对岸

第三遍还没唱完，有石头跳下来，投江自尽

西溪村的黄昏

胭脂花准时开了
七只白鹅，从河里上来，整齐地向杨家走去
板栗树下，老人们各自回家吃饭
26岁的胡三宝还站那里，含着手指，卑怯地微笑着
他的对面，青山含着夕阳

每个美丽的村庄
都有一条小河、一棵老树、一个胡三宝一样的痴人
他们都是大地上的神

我的吉它

吉它和女人一样，轻轻一拨，就会呻吟
她们都有满月一样的臀
想起在昆明的城郊，那时，吉它还没有送人
单车斜倒在土埂上
和弦一串一串地落，芫荽花一丘一丘地白
我把女人搂过来，左手轻轻地按，右手轻轻地拨

游大昭寺

一个敲鼓唱经的喇嘛和一个沉默的诗人相遇了
大殿上，酥油灯的光芒逐渐强烈，栅栏逐渐消失

懂了吗？喇嘛歌颂着的就是诗人诅咒过的人间
懂了吗？那些诗歌串起来，挂在风中，就是经幡

没有人注意，留在殿里是一个身着袈裟的诗人
走上大巴的，是一个带着相机和微笑的苦行僧

水滴

水龙头坏了
北京的水滴，和白岩寺的一样
呈椭圆形

像一滴星光不溶于夜
像一滴水，不溶于生活的油腻

我终会离去
像一滴水
离开你的眼

致

经常绕道，去柏树林里的墓地
以读碑的方式，看那些莎草

用写处方的方式，写诗
用熬药的火，取暖

死亡，将治好你我所有的病
在我们的身后，世界将不再有任何事情发生

永顺城

几十年来，这里就只有我一个人
一个人买卖，一个人劝酒，一个人摇头，一个人看戏
一个人冷笑，一个人叹息，一个人挤公交，一个人排队挂号
一个人在人潮人海中找人

白云歌

不害怕雷电，我害怕静静的天
不喜欢殿堂，我喜欢青草、白雪与荒原

季节梳理着人间秩序
死亡让生命如此壮丽

爱自由，爱自然，爱水风流动的衣裙
不爱的人，我赠她以黄金，爱的人，我赠她以白云

提灯者

一个是胆小多疑的穿山甲，一个是浑身敌意的刺猬
一个在桌上打圈敬酒，一个放下筷子，悄悄离去

一个跟同室的女人，大谈生命与艺术的关系
一个躲在卫生间里，与自己发生关系

一个在办公室里修行，一个在出租屋里服刑
一个每晚都提着灯来探监，一个每晚带着内疚为另一个自己开门

团结湖路

皮鞋不脏，也坐下来擦一擦
给两块钱，给她第一单生意，给她满心的欢喜

环卫工是个老头，也不催，拄着扫帚，看她擦
在我们乡下，清扫路上的落叶，是天老爷做的事情

农事

小满是幺妹，乳房刚刚发育，还赖在床上
谷雨是懂事的大姐，早早到了田里

每一个小猪，都有一个活泼的尾巴
每一个插秧的女人，都有一个美丽的屁股

给春耕的牛吃煮黄豆，是天经地义的事
天色暗下去的时候，路边的油菜花，灯光一样亮了起来

肖尔布拉克

阿吉把碱草编成辫子，喂给他的绵羊
当然，不编，羊也吃得很开心
但是他喜欢辫子
肖尔布拉克的姑娘，都留着辫子

不编草的时候，他会扔石头
反复地捡，反复地扔
有时候，会扔出很远，很远
也不为了击中什么，只是为了听到一些声响

为何生命苍凉如水

不打招呼，不交朋友，不在同一个摊位买水果
我是个背负重案的逃亡者

坐地铁，主动把自己的诗集放进安检机
示意安检员，危险的词，已经剔掉

阅经，祈祷，不碰墙上的刀
洗冷水，反复地洗，用去小半块肥皂

姐姐啊，为何生命苍凉如水？为何我依然热情如火？

桃花潭畔的未名小村

青蛙，鸹子，萤火虫，水沟，星星，下弦月
都是濒临灭绝的生物

月亮长毛，有雨过桥；月亮毛多，大雨翻坡；月亮毛长，暴雨满江
有些法则，苍天一样古老而正确

六个稻草人，守护着出泥两寸的幼秧
我是第七个

湘西辞

感谢命运，将我的童年放在了湘西
让我成为我母亲的儿子，我姐的弟弟

祈求命运，将我的老年放回湘西
让我做好我母亲的儿子，我姐的弟弟

群山之上，那些柔软的云，都是苍天的耳朵

水田湾的夜

张大爷嘴角溢出的，三媳妇说是川贝枇杷止咳糖浆
二媳妇说是农药

几千万只青蛙的叫声里，几千万只星星和几千万只萤火虫
为赤脚医生王洪福照亮了田埂

酉水

橹，轻轻地撼动世界
星群摇摇欲坠
野钓的人，用带倒刺的钩，在逝水中
为自己下了锚

元宵与诸友听萧竹弹《阳关三叠》

指间，风沙掠起，慢慢地，掩埋了窗外的喧嚣

商震是昆仑，蓝野是祁连，隋伦是焉支
我最孤僻，是冰雪千里的天山

琴声之后，彼此之间，大片大片的苍黄，是塔克拉玛干沙漠

小夜曲

深夜，陈旧的事物会发光

邻家的女人走上台阶
边掏钥匙，边跺脚
——看来，雪也深了

愿深夜赶路的人，都能看到一扇桔黄的窗子

采桑子

想告诉你，万物有照应，草木有恩泽
我爱这个世界，如同爱你
想告诉你，我愿意饲养那些卑微的生命

给你的桑叶上，蠕动着两条白虫
什么时候吐丝，什么时候结茧，什么时候化蝶？你很惊喜
想告诉你，这是我伤口上的蛆

农民

不下雨，担心；下雨了，也担心
雨太大，担心冲毁田埂；雨太久，担心错过扬花

小卖部里，嘻嘻哈哈打桌球的年轻人，是靠做泥水匠为生的
真正的农民，是肖二哥这种
扛着钉耙，在雨里看雨时，眼神像诗人一样忧郁

秧苗，烟叶，包谷，都是分行的
田埂上那行豇豆，最长

棕熊

在辽阔的针叶林里，独来独往
喜欢毛茸茸的雨
喜欢飞鼠溪，喜欢游泳，喜欢蘑菇和鲑鱼
我克制住自己，不袭击人

大多数的时候，躲在树洞里
看鹅掌般的叶子，一片片落下。看猎人空手而还
看白雪，慢慢地埋没人间
我把爪印，深深地刻在树洞里

马

看戏回来，有七八里田埂
旱田，种着草子花；水田，装满了的月光和蛙鸣

骑在父亲肩上，从不担心摔下去
仰头，翻腰，用手指做的枪，射麻山上，肥白的月亮

可以，在他肩上睡去
醒来，有时，是清晨；有时，是中午

这一次，是中年

漠西草原

杀掉牛犊，剥皮，制成标本，涂上牛妈妈的尿液
放在栏里
牛妈妈以为小牛还活着，会不断地产奶

不管雪多厚，挤牛奶
都是项温暖的工作
掉转乳头，乳汁射进嘴里，微甜，微腥
那是母亲的味道

在漠西草原，帐篷，白塔，寺庙，群山，都像乳房一样
有尖尖的顶

阳戏

阳戏的调子和湘西的柴刀一样
末端，有一个弯而尖的钩
状元郎还在唱，锣鼓还在响，三娘还在后台补妆
台下，已经没有一个人了
状元郎挥挥水袖，示意乐师们继续
定情物终将亮出来，沉冤终将得到昭雪

世间所有的秘密都在水里

风中的群山，你的乳房，我的人生
都在摹仿水的形状
对岸，一只灰鹭在摹仿我的沉默
田野里，一群奔跑的孩子，喧哗着，摹仿水的流逝

祈祷辞
——致万龙生兄

愿屋檐保佑燕窝
愿青苔保佑石头，愿土地保佑根
愿口罩保佑新年还在雾霾中值勤的交警
愿锈保佑铁
愿白纸，保佑黑字

克什克腾的风,

阴山，正被风，锉成一粒粒细沙
沙一样堆积的时间，当时还在脚底，去年就到了肚脐

“天上没有不散的云啊，地上没有不老的人”
我轻轻地唱

那么多的风，把天空刮得又轻又薄，把人世，吹得如此冰凉

土豆丝

儿子抱着篮球进来，说饿了
妻子抱怨他没有换拖鞋
在这间小出租屋里，她制定了很多法律
阳光刚好落在砧板上
我像个手艺精湛的金匠，锻打着细细的金条
那一刻，真想宽恕这个世界

老花铺

老花铺的夏天要用珍珠李，油桃，脆皮梨
这些富含糖分的词汇来比喻

苞谷苗像三千嫔妃，为农民夹道起舞
黄狗，儿子，父亲从红土路上依次远去

我打赤脚，是为了和大地保持肉体关系
我吹陶笛，是因为有炊烟比旗帜还要庄严的升起

怀柔

——啪！湖里一声脆响
可能是草鱼，也可能是落下来的青核桃
星空慢慢向树冠移动，星星钻进了核桃

怀柔，如果是一个女人的话
应该姓肖，三十二岁，正在哺乳期
水流在黑暗里，像个婴儿，咂着奶头

月亮湾

我的归宿，是条小船，水竹的篷子，水杉的橹
舱里，有个火炉，有些茶和书
船会泊在月亮湾
那里有间木屋，那里芦花无数，那里山重水复，那里无人呼渡

小院

女人晒出的床单，红得像旗帜
证明她占领了阳光

男人过来，给了她一场情人般的争吵
女人的脏话里，用了几个春意盎然的词
床单，更红了

傍晚，女人把床单收了。院子，便暗了下来

当我老了

不想一次次参加朋友的葬礼
不想被肉体囚禁在床上，而门外，海棠不停地落
不想看到你的乳房，像母亲一样，垂过肚脐
当我老了，请让我像父亲一样，把所有的痛，两小时痛完
让儿媳来不及厌烦
让在云南打工的儿子，来不及赶回

睡前书

左臂一伸，她的头便枕了过来
十六年了，已经非常默契
如同猪油罐放回了厨柜，诸神归位，万物各得其所
如同猛洞河到了王村渡口，不起一点水花

初冬

每一天，都当成自己的末日
迟一些睡，早一些起

默默地辛苦，默默地珍惜，默默地收拾
每天中午，都去收发室看一看

每一次深夜的醒来，都想痛哭流涕

苜蓿花

青菜上有青虫
捉下来，准备喂鸡
你坚持放生
说那是要长翅膀的蝶
不跟你争论
你是个真理的化身
你系着蓝底苜蓿小印花的围裙

向阳坡

妻子拣胖的摘，递给母亲
母亲把豇豆扎成一束，扔进背笼里
两个我亏欠最多的女人站在一起，大地是倾斜的

大风歌

找袜子的时候，看到了口琴
铜，黄土高原一样，锈迹斑斑

琴声起，青海青；琴声落，黄河黄
流浪的少年，总带着铜质的口琴

含着铜，如吻别冰冷的唇
深夜的风，少年一样，翻过围墙，开始狂奔

大地，是一支重音口琴
春风吹，青苗青；秋风吹，黄豆黄

驼背

朋友说，你能不能挺起来
像没做过亏心事一样
我试过，可做不到
就像弓，无法拒绝弯曲
就像稻子到了秋天
无法阻止自己一点一点接近大地

洪家营的月亮

看不到门牌，不知是监狱，还是精神病院
有两丈高的围墙和拇指粗的钢筋

不知是病历，还是罪名，白纸写着黑字
举石砸天，挑沙填海。养狐成妖，磨砖成镜

穿过钢筋后，月光变得锈迹斑斑
月亮若是上天掷来的一枚硬币，我永远选择背面

冷

这么大的雪
你们看不见

艳丽的血迹
被手掌大的雪花，轻轻地抹去了
雪原上，战士还在爬

剥了皮的山毛榉
有三分之二埋在雪里

这首诗还有三行
埋在雪里

街头看人摹仿迈克尔·杰克逊

黑礼帽，黑西装，太空步，机械手
一个死去的人，在三里屯复活

一手护住私处，一手坚定地指向远处
一个被人谋杀的人，指认的，却是星空

对于世道，我和槐树上的蝉，看法差不多
但是，我不敢那样撕心裂肺地喊

巴彥诺日公苏木小镇

“天上没有鸟，地上没有草。三年一场雨，风吹石头跑”
等车的时候，我默默地记诵着当地的民谣
这么长的一个镇名，却只有很短的一条街
而只有一米六三的我，却有一个好几丈长的影子

沉默

鲶鱼像一个坚决不从的女人，扭来扭去

变成了两段还在扭，两段同时扭
有血的那头，在互相找
总也对不齐，总也合不拢，总也不做声

买盐回来，两段还在扭
有血的那头，还在互相找
总也对不齐，总也合不拢，总也不做声

两段深黑的沉默，偶尔碰在一起，也没有声响

破阵子

四十年来起落，三千里地漂泊
月光照耀的地方，便是你的家我的国

一首诗，就是一道圣旨
一首词，就是一道软一些的圣旨

爱妃，把鸽子喂了，把笼子打开
月光艳丽，柿子悄然转红

爱妃，去换换晚礼服，结婚的那套
等改完这首《破阵子》，我们出城投降

会酿酒的女人

橡木桶，能贮四季。两个月，水即生香
会酿酒的女人，能背《古诗十九首》

石榴酒，枫木碳，一小杯，女人就软了
风推开门，吱嘎，有蛛丝断裂。雪三尺多深，天地呈石榴红

塔克拉玛干沙漠

第三天，遇到一棵小草，你热泪盈眶
沙上日头出，沙上日头落，沙上的你没有带骆驼

第七天，看到那具人骨，你无动于衷
沙上日头出，沙上日头落，沙上的你没有带骆驼

乌龟

和我一样胆小，一碰，就缩
本想带回出租屋，做伴
最终，还是放了
我无法在玻璃缸里，给它买睡莲、芦苇、浮萍还有风浪

烟花

烟花有多响，放烟花的人，就有多少话没有说
总是这么悲观。他们看玉兰的清晨
我在看环卫工人把血红的纸屑，铲进斗车，慢慢拖走
我满腹铁屑与火药
我会燃烧，如果谁关掉了子夜的星空，如果谁给我一束隔水的目光

盐井镇

“神啊，什么时候，不再让我背这沉重的水”
晒盐的女人，一天下江五十回

木槽里，猎人将刀刃抹上盐，等麝鹿，把舌头舔没
又用盐，把鹿肉腌好，等大雪封山

有人等的夜晚，月亮会洒下薄薄的盐，涂在横断山脉的伤口上

在头门港

大地浮起来了，天空浮起来了，几万吨的铁，浮起来了
只有那条两寸长的黄花鱼，沉了下去

码头是新的，跨海大桥是新的，三台吊车是新的
只有黄昏如此陈旧。看海人的脸上，落了一层夕阳的锈

忽已晚

父亲挖坑，二姐丢种，大姐丢灰，母亲把土盖上
我呢，绑篾圈在竿头，绞上蛛网，粘蜻蜓
这个小恶魔，还在高粱林里，撞破了小青的好事
很长一段时间，看到麻山的云朵，就想起一瓣肥白的屁股

大姐和小青下落不明；父亲洋芋般埋入了大地
二姐在电话说，母亲去网吧找小外甥了
她问，没考上高中怎么办，我说我也不知道
路过广场天就黑了，这个肥胖的中年人，买了朵棉花糖，慢慢地吃

田舍辞

渐去渐远渐渐无，有时白云，有时白鹭
惊蛰小满又芒种，一些谷花，一些浮萍，一些鲫鱼动

一任青酒长青苔，你若不来，我便不开
对面炊烟如香火，山是庙宇，水是卧佛

妻子

不停地拖地，洗刷，采买，整理
仿佛命运派她来，是为了代替我走失多年的大姐

一宿废话，让人想起了故乡的雨和蛙鸣
第二天，槐花青白，落满京城

黄昏，不再加班，按时敲门
脱鞋，返身，把伞拿进屋里，把苦行僧关在门外

在涌泉镇

“聚皆销散，合终离别。高必堕落，命咸归死”
延恩寺里，念经的中年男声，如群狮的低吼

剥开涌泉蜜桔，有微红的阳光粘在手上
世间的辛与苦，需要这漫山遍野高糖份的事物，来中和

姐妹

经济形势不好，站街女明显增多，年龄大幅下降　　
垃圾箱一样，每隔几棵苦楝树就有一个

夜苦寒，霾浓重，年关又近了　
北京的男人啊，抽时间来嫖一嫖我的这些姐妹吧

田野

手扶拖拉机，拖着小山似的草
摇摇晃晃，送往天上

风，是一只宽大而柔软的手掌
不遗漏一株野麦

将膝盖上的蚂蚁，放回田埂
起身，暮色像件棉质的衣衫，无声地滑落

北沟村的农家小院

真想赖着不走，看看枫藤、丝瓜和扁豆，哪个先上瓦
真想有一阵雨，让菖蒲吐出深黄的花
真想有三个女人
一个满襟，一个旗袍，一个赤脚跑进来，全身湿透了

鼓

鼓，是最摄人心魂的乐器
佤山丛林，毕摩敲木鼓祭谷神的时候
摩梭龙潭，会激起波纹

身体也是一只鼓，心跳就是鼓点
命运是个鼓手，不紧不慢地敲，敲木鱼一样敲
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住手

总是忘不掉那个女孩，从十九楼跳落
黄裙朝上，头颅朝下
水泥大地，像一面紧绷的牛皮鼓

大西北

我的孤独，像阴山；我的忧虑，像祁连山
我的内疚，像白雪皑皑的贺兰山
只有一望无际的辽阔，才放得下
这是我一次次，落日一样，走向地平线的原因

暖

面条一样软下来，绿茶一样，缓缓地打开
水用体温，解除了我的武装

尼姑一样良善，用看云的眼光，看石头
用看菩萨的眼光，看来往的人
用翻阅经卷的手，逐一救起这些吹落水面的黄槐花

此时，谁背后捅我一刀，喷溅到他脸上的，会是清澈微烫的水

堆雪人

他们把雪铲起来，堆成人的样子
戴上粉红的尖顶棉帽，让她有了眼睛和微微的笑
傍晚，又把她一个人丢弃在黑松林里

追杀

黄督尉很慎重。五个人足以解决老董的，他派了十三个
“其实，两个人就足以摆平了，他还带着半岁的婴儿呢！”

黄都尉靠在栾树下等，在那群白云抵达祁连山之前
兵器的碰撞声结束了。慢慢走出来的，竟是老董

“其实，我们是两个人，你低估了她的力量”
老董身上，至少有八处刀伤，胸口的襁褓，却分毫未损

女婴吐舌头的样子，很像她母亲

雪

清洁工阿吉把雪铲在一起，并不运走
做成了一个雪人，站在垃圾箱旁

落在青藏的雪是幸运的
有机会进入怒江、澜沧江、长江、黄河、雅鲁藏布江的源头
还有机会被早起的喇嘛装进木桶

如果我是雪，会落在李家小院
后妈刚给李露平买了一双水红的小皮鞋

寂静

叫一声不应，叫两声不应，叫三声也不应
与父亲和爷爷一样，二叔也聋了

多年以后，路过我的院落，一定要拍一拍我的肩
拍重一点。轻了，我会以为是落下来的梨花

乔峰

到过辽国，我知道，生命有时敌不过一场大雪
至刚易折，情深不寿，段誉劝我归隐苍山

围攻我的，正是我一生努力拯救的
欠我一顿好酒的老白，还了我一枝冷箭

洁白的马蹄莲又开了，这片土地，真是块好刑场

致张二棍

都喜欢远离人群，都喜欢低头的稻穗
我乐水，你乐山

在南溪，我水獭一样翻滚的时候
你白眼青天，蹲在石头上
像八大山人画的一只苦斑鸡

北京又下雪了
覆盖了皇宫，想必也覆盖了你深山的帐篷

在吉首大学别余秀华

母亲重病的消息，如一个孔武有力的男人
将她揪下车，像拔一棵稗子

稗子是一种野生谷物，很容易分辨
比杂交水稻高出一截

雨从湖北来，她向湖北去
天边传来的雷声，像后脑磕在砖墙上的轻响

滇西

坐在风中，端详众生
梅里雪山一样，我拒绝融化，拒绝回答
拒绝开满山的花

有一天，我会掉头而去，金沙江一样
二十七座水电站都锁不住

回家

每次回家，都要掏钥匙
我那丧子的母亲、丧夫的妻子、丧父的儿子，在湘西，远

——妈，快来接我，我提不动了
提着满篮子枇杷的女孩，站在楼下叫。又嗲又嫩

白家庄5号楼里，必有一位姿色犹存的中年妇女，推开铝合金玻璃窗
我对人间深信不疑

松脂

最恨幺妹的外婆，不准我动刨子和钻花
说那是木匠讨吃的家伙

于是，我指幺妹。手一指，她就哭
百试不爽，外婆抱着也哭

上漆之前，小幺妹的摇篮和她外婆的棺材一样
散发着浓浓的松脂味

怒江边借宿

上门的女婿，是一家之王，不从就打
大姐，岳父、岳母，包括初中还未毕业的二妹

深夜，二妹发来短信：带我离开，去哪里都行
天亮又来短信：只要离开，做什么都行

藏青的江水，在村口掉了一下头
最终，我没有回二妹的短信，怒江也没有回青藏高原

哦，湘西(7首)

1，芭蕉

每个黄昏，穿满襟衣的母亲，会站成第四棵芭蕉
反复地呼唤。她的声音，是翠绿的

往往开骂了，我才应
有时在麻山，有时在巴那河，有时在椿树田，有时在幺妹家

像剥开芭蕉叶的粑粑，像反复揉过的泥巴
那时，每一个黄昏，都是糯的

2，吃酒

总盼着去吃酒，走多远都不怕，死人的酒也不怕
有好吃的，有戏看，还可以捡到炮竹
唢呐贴着秧浪过来，恨不得把田埂拉直
一只秧鸡蹿出来，吓了我一跳，也吓了它一跳
那时，人情不值钱，经常只送两升米，三升黄豆，五升包谷

3，山茶树

手指般的树杈，可以做弹弓
粗的，可以削螺陀
茶泡，是上天赐给穷孩子的水果
茶籽不能吃，最没有用，只能留给大人榨油

山茶叶太硬，不能泡茶
可以当钱，向小幺妹买她用花花草草做的饭菜
有时候，她还会找我钱
那钱，是小一点的山茶叶

4，和辣子

受了气，父亲会忍，母亲会站在芭蕉树边骂
隐隐的回声，仿佛群山在和她对骂
下田也骂
背万年时的蜢子，天收的卷叶虫，砍脑壳的雨，偷野老公的牛
脏话和肥料一样。她骂过的秧，长势比别家的都好

5，不会

不会像哑巴老三那样，把手指当棒棒糖，放到嘴里吸
我五岁都能吃到母亲的奶
还有两个姐姐，会采茶泡、三月泡、地枇杷

不会像其他孩子那样，指着哑巴老三笑
母亲说过，山顶的月亮、庙里的菩萨和村口的哑巴老三，是不能指的

6，躲猫儿

大姐总是赢
有一次，找哭了我都找不到，她却躲在草树里睡着了
这回，她又赢了
找了十多年，找到滇缅边境，也没找到

7，姐

我用火钳敲屋檐上的冰棱
她在煮雪和洋芋
我将一捧雪，放进了她的后衣领

一生中，有些事，是我没有办法做到的
比如说，找到或者忘记她
比如说，把铁环开过草籽田的田埂

陇上行（8首）

1，河西走廊

小麦收完之后，陇上的天空，高了三尺

2，行者

石头湿漉漉的，昨晚也在梦里痛哭过
给羊群让路，给背柴的人让路
对认识的和不认识的草木，都报以微笑
上车前，回头望一望尽头的梭梭木，是行者对路的感恩

3，祁连山下的牧羊人

宰了公羊后，阿吉坐在草坡上等
今天，无论老少，路过的，都须上来吃酒
不吃，他会来硬的
身后，除了晴雪千里的祁连山，还有一支双管的猎枪

4，张掖的光芒

摆水果摊的中年男子，用毛巾擦苹果
背着背包的外地人，在摊前站了一阵，也没觉察
他低着头，小心翼翼
仿佛要把每一只苹果，擦出光芒来

5，柳条河

掐一些鲜草递过去，黄牛会舔我的手
舌头温暖、灵动，像柳条河的水
它不知道，昨晚在镇上
我一个人吃了一大盘炒牛肉，一大碗牛骨杂碎汤

6，莫高窟

用画曼陀罗的笔，画你的眉毛
画飞天的时候，你抱着琵琶，轻轻地跳
用你的胭脂，画袈裟；用你的笑容，画菩萨
洞外，菩萨用白雪，涂改着世界

7，路

路，一直在等这个背包挂着菩提子的行者
稍稍向上的弧度，是路在微微地笑
转过黄石山，藏青的水，是路送给行者的惊喜
路，送行者走过荒漠
没有行者的日子，路，和那座无碑的坟，相依为命

8，西行

继续走，一个人走，顺着日落的方向
和月亮一样，和星星一样，我能感受到太阳的引力

孤独岛（4首）

1，海平线

海上有水母，天上，有水母一样的云
星星落进海里，就成了海星
海边有洁净而缓慢的贝壳，天边有同样洁净而缓慢的月亮
只有海边的我，在天上找不到对应的事物

2，在银色的沙滩上

又想你了。想你赤着脚，提着裙子，向我跑来
我会举起你，让你高于月亮
我会把你扔进海里。岛，像鲸鱼一样，慌不择路
太平洋沿岸，将发生一场海啸

3，在雨里独坐

闪电蛇行，雷声狮吼，大海，惶恐不安
注视和祈祷一样，是有力量的
在我的注视下，那只瘦骨嶙峋的海鸬鹚，放慢了速度
在我的注视下，大海，渐渐平息

4，鱼

我是属鱼的，骨头里一直有刺
和石头玩，和水玩
用自己和自己打赌，我相信
那条渔船会来接我，就像相信秋天会来接走夏天

青藏书（14首）

1，拉萨

寺庙太高
银行、商场大楼
建材市场、夜总会
纪念碑、电线杆，都显得很矮
布达拉宫顶上
阳光，黄金一样
沉重而冰凉

2，程小景

程小景不回上海了
在拉萨河边，开了家书店
她坐在收银台后面
半小时，才翻了一页书
每年九月，她会去叶城，去冈底斯山
岩羊一样奔跑，攀爬
岩羊一样，站在高处流泪
回来，依然坐在书店里
佛经一样，一年比一年旧
梵文的佛经一样
等一个东土来的男人

3，转山路上

那雪，下得更紧了
扛起登山杖，寒风掠起大衣和目光
越走越像林冲
越走越像梁山
命运啊，别再陷害了
我只想安静地守我的草料场

4，冈仁波齐

学着扎西
向冈仁波齐神山叩了一个长头
他在旁边拍照。照片里
当双手举过头顶的时候，我高于蓝天
匍匐在地，伸展合什的时候
我低于花冈岩和狼毒草

5，桑珠镇

男人推着摩托车，上坡
后座有两个蛇皮袋
沉静的面孔
很像一个去省城看女儿的父亲
他与路面形成的夹角
锐利如一把钢锥
七八公里后，我看到
桑珠镇的风雨中
有一家摩托车修理店
格桑花一样开着

6，大同

黄青稞和青青稞，同时生长
菜花和雪花，同时开放
藏人、汉人、欧洲人
印度人、喇嘛，同时转山
黑如泼漆的藏狗和银光刺眼的云朵
同时静止在山岭上

7，青稞

那些身在高处的人儿
扎西尼玛、程小景、扎西顿珠
阿吉、此称、央今拉姆、尼玛潘多
他们像青稞一样
自带光芒
我们在一起
用青稞酒说话
不用翻译

8，帕羊镇

回过头，记住了
小镇的名字和样子
那么安静，弱小
那么无可奈何
那么像一个爱我的女人
他们的内心
都有一个空空的站台

9，行者

“一川碎石大如斗
随风满地石乱走”
无鸟兽，无草木，无水
无粮，无对白
走到最后，陌生的男人
会成为生死之交
陌生的男女，会想到天荒地老
衣袋里，给你捡的那块石头
已经摸出了皮肤的光泽

10，野

人间的树叶刚刚转黄
我的世界已经冰天雪地
到处是野驴、野牦牛、野黄羊、野兔、野鸭
我也是野的
刚刚挣脱缰绳
世人吃饭的时候，我在吃雪

11，狮泉河

左进右出，顺时针
参观扎什伦布寺
从天葬台进，从宗堆出
顺时针转冈仁玻齐神山
老太太在柳荫下，顺时针摇着的转经筒
我顺时针转过头去
看格拉桥上红头巾的女人
我们顺从时间
时间顺从漂满杨树叶的狮泉河

12，喜马拉雅山下的集市

比牦牛商队先到的，是阿吉
比阿吉先到的，是雪
比雪先到的，喜马拉雅
牛皮帐篷里，阿吉带来了
半袋大麦、五颗土豆、四个蒜头
牛皮帐篷外，六十多万平公里的
羌塘草原，是世界最大的集市

13，玛旁雍措

趴下来，牦牛一样喝水
喇嘛说，喝一口玛旁雍措的水
可以看见前世
看见了，我的前世是一朵云
难怪，这一生，总也停不下来
喇嘛说，喝两口，可以看见来生
又看见了，来生，是座雪山
难怪啊，我那么迷恋高原的星光
那么担心尘世的烟火

14，青藏高原

喇嘛们做早课，做晚祷
隔三岔五地辩经
枯死多年的榆蜡树，因此长出了木耳
钟鸣安抚群山
落日赶在夜幕降临之前
给大地披上紫红的袈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