窒 爱 文/筱欣奕奕
(一) 卡顿夫人死了。 当这条消息从巴布伦街12号一名参与现场勘查的法医口中说出来后,不到半个小时,便传遍了整个小镇。人们从各个方向涌往巴布伦街,转眼功夫,窄窄的小街被围得水泄不通。 小镇向来平静,治安井然,偷窃抢劫等也是少有发生的,更何况关乎人命的刑事案件。且死者卡顿夫人又是小镇无人不晓的名人。原本因命案而来的警察们,只得腾出部分人手,来维持因诧异而唏嘘不已的居民们的秩序。 “露意呢?有没有人看到?”只听人群里面发出一声惊呼。 “是啊,警察先生,有没有看到卡顿的女儿露意?”一时间,人群又开始鼎沸起来。 “天呐,可怜的露意,又痴又傻双腿瘫痪的孩子……这是去哪儿了?” 第二日,小镇的报纸上、互联网社区里,醒目的位置都刊登了这么一则消息: 卡顿夫人,现年39周岁。于昨日在其家中发现被害身亡。经法医鉴定,据死亡时间约两日。其头部被钝器击伤,但其胸口的一处刀伤构成了其致命伤害。被害现场狼藉。 露意,现年15周岁,失踪,疑被凶手所掠。其为卡顿夫人的女儿,因身患残疾生活无法自理。 目前案件侦破尚无眉目,亟待知情者提供线索,警察厅将有重酬。 这日以后,找到杀害卡顿夫人的凶手和失踪的露意,成为了小镇上最重要的事情。而关于卡顿母女的故事,又一次被小镇居民们提起。
(二) 海边的小渔村,家家户户过着日出捕鱼、日落收网的生活。当然,天气对渔民们来说太重要了,不仅关乎收成更关乎身家性命。 卡顿夫人小时候的家里也不例外,若不是一场突如其来的疾风骤雨,将她父亲裹入大海,或许她的人生轨迹就完全不同了。 不幸就从那个时候开始了。在她零碎且模糊的记忆里,父亲离开她后没多久,另一个强壮又粗野的男人进入了她的家庭,他是个酒鬼,常酩酊大醉后对她们母女拳打脚踢,并常在她母亲不在家时,强行脱去她的衣服裤子,6岁的卡顿是懵懂的,但每次被继父所称的“关爱”后,她会陷入深深的恐惧,却又只能让这恐惧在胸腹间盘旋,且这种感觉愈发像一张网,越长越大,直至不久后盖住她头顶上所有的蔚蓝。 那时候,天空是黑暗的,大海也是黑暗的。 关于这些,卡顿从没和她多病的母亲诉说,她知道母亲也是有苦衷的。那样的生活,一直持续到继父和母亲双双在一次车祸中罹难,那年,她15岁。 卡顿因此受到了社会的关注,她离开了小渔村,并被安排在一个公立学校继续她的学业。因为聪明、懂事,又亭亭玉立,卡顿很受学校老师和同学们的喜欢,当然也包括情窦初开的男孩儿们。而卡顿只是很努力地学习,很小心地生活。三年后,她考上了大学。 在一次学生会联谊活动中,她的舞伴,让她有了种异样的感觉。他穿着白衬衫,衬衫上有阳光的味道。他有修长而干净的指甲。他的眼睛很小,却让她觉得深如大海,蓝也如大海。他比她小三届。 “卡顿,我爱你。”认识两周后,他向全校宣布,并不顾及同学们流露各种心情的目光。 她害羞、忐忑,甚至逃避,想到继父…… “不,我不相信爱情,不相信男人。” “给我一次机会,不然你不会知道我有多爱你。” “不用了,我不想受伤。你也不了解我。” “卡顿,我是认真的。我只想照顾你,让你的笑容更多一些。” 这样的对话,持续半年后,卡顿没再反驳,男孩也没再表白,只是牵住了她的手。 卡顿毕业在即,却发现身体微恙。每日清晨胃里翻江倒海,去看了医生。 “你要做爸爸了。” “啊?我才大学一年级。” “是的。想过怎么办吗?” “做个手术吧,我陪你去,很简单的。” “没想到你会这么说……” “你怎么想的?” “我不想放弃,太无辜了。” “可是,可……我……” 卡顿转身走了,背影瘦削,逐渐被夕阳拉成了一条线。 一个月后,男孩不见了踪影,卡顿找遍了他的住处及朋友们的住处,没有人知道。 卡顿发疯似地吃各种药,做各种运动,可平静下来后,又觉得对不住日益隆起的小生命。眼泪从断线似地流,到泉涌似地淌,再到枯井般干竭。 孩子还是平安出生了,女孩。卡顿给她取名露意。 露意三个月时,有天晚上卡顿忽然发现,露意没有了喘息声,过了好一阵才恢复。 “医生,孩子刚才呼吸停止过。” 系列检查后。“没有问题,不要太紧张了。” “怀孕时候,我吃过很多种药物,孩子肯定有问题。” “目前看没有,建议随访吧。” 又过了半年。 “医生,孩子染色体肯定有问题,你看她的眼神,听力好像也不好。” “卡顿夫人,查下来都没有异常,您不用太担心。” “肯定有问题的,是你们不认真或者设备不精准。开点药吧。” 随着露意年岁的增长,她的身体状况确实令人担忧起来。五岁以后,她便开始走路颤颤巍巍,并经常跌倒,八岁就离不开轮椅了。再之后,牙齿也开始掉落,紧接着是头发,人们看到她时,她总是坐着轮椅带着棒球帽,脸色苍白苍白。她总是一个劲地冲人傻笑,说话也不流利,心理医生给她测过智商,她的智力水平在14岁的时候仅达到普通7岁孩子的。 卡顿夫人却总是无微不至,不论露意的病情再重或者一刻也离不开她照顾,她依然乐此不疲,毫无怨言,事无巨细地呵护并陪伴。她喜欢穿鲜艳的衣服,话不多,脸上一直挂着温和的笑容。 母女俩渐成为媒体争相报道的焦点。同时来自各方的关注不仅让她们备受温暖,并且声名远播。
(三) 三天查访,并无效果,不过案件却有了重大发现。 卡顿夫人遇害后,她的所有通讯方式,均被警方严密控制了。这一天,发现她的博客有了新的更新—— “哈哈,我终于杀了她,从此受苦的人不再受苦,演员不用再做演员。而她的解脱才是最大的受益。我带走了她的女儿,我爱她白皙的皮肤和灵动的声音。” “警长,我查到了IP,可以确定房屋位置。” “很好,必定与嫌疑人有关,或许同时能找到露意。” 小镇郊外的一幢独栋别墅。警察包围的时候,已临近黄昏。深秋的落叶被整齐地扫向小路两侧,使得放轻步履的小步包抄,几乎没有声响。 “露意很可能被劫持为人质,请大家一定谨慎。” 踹开门的一刻,让所有警察都惊呆了。 露意有浓密的短发,身旁没有轮椅,她叠叉着腿坐在沙发上。一见到来人时,她立即起身,并后退了几步,脸上镇定的神情似乎早有预感警察们的到来。 屋内的一位亚裔男子,没等来人开口,便起身说道:“卡顿夫人是我杀的,由我一人承担所有后果。” “不,如果不是因为我,他怎么可能牵连进来?他并不认识我母亲。”露意急急地回答道,丝毫感觉不到她的口吃。 “你是说,你参与谋杀了你母亲?”警察很不解地望着她。 “是的。”露意淡淡地说道,眼眶开始发红。 “那么,一直以来,你都是健康的吗?”另一位警察又问,“你在众人眼里的所有病态又该如何解释?” “好,那就请警官听我解释。”露意点点头。 “露意……”亚裔男子紧皱着眉,用目光制止着她。 “让我说吧,埃文。也是对我母亲的一个交代。”露意很平静,“我们都解脱了,不是吗?”
(四) 19年前的一个冬日,凛冽的寒风吹着大片的雪花,纷纷扬扬地撒落在已然银装的世界里。一间出租屋里,虽然门窗都被关上了,但依然透着呼啸的风。屋内的一张简易帆布床上,一名年轻女子正咬着牙,额头上暴起的青筋和不断渗落的豆大汗滴,以及憋红的脸颊和脖颈,无不在告诉着这并无旁人的房间里的所有见证者,她正承受的巨大痛楚。 “哇!”一声响亮的啼哭盖过了风声。 “是女孩,就取名露意吧。”倦意正隆的产妇,面露欣喜的同时,掠过一丝忧虑。 三个月后,卡顿第一回带露意去见医生。 “孩子很健康,别担心。”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医生都这么说。而卡顿一直固执地担忧着露意的身体状况。卡顿不断地查找翻阅各类医学书籍,小镇上的书店、图书馆,几乎都跑遍了,并将女儿的各类表现,往她学习到的各种疾病的临床症状上靠拢。 也许卡顿是对的。露意从五岁起,无法与同龄孩子奔奔跳跳地玩耍,无法流畅地说话,她常摔跤,常流鼻血,常觉喘不上气,常特别想哭却又无力哭泣。 八岁以后,她只能依靠轮椅度日,而对卡顿的依赖也愈发细微到任何一个行为。 “妈妈,我究竟得了什么病?” “你的染色体有点问题,别担心,孩子。” “自从上回上了电视,每天都能收到很多信件。” “是的,大家都很关心我们,我已经推掉了很多慈善家邀请我们参加的活动。” “嗯。” “露意,我想帮你理个发,明天开始你就戴帽子吧,这顶漂亮吗?” “嗯,谢谢妈妈。” “露意,该吃药了。” “好的。” 露意愈发沉默,在公众面前,遇到官方采访或者民众提问,她总是除了笑,只会将目光看向母亲。 直到在一档节目录制中,遇见一个拥有迷人的黑色眼珠的亚裔男子埃文。 埃文是摄影师,为这档节目跟拍了两日。结束后,埃文特地为露意申请了网络聊天工具的账号,并教会了她如何使用。 从此,露意和埃文开始了频繁的网上互动,埃文像一扇窗,打开了一个露意从来未知的世界。他基本每个月会开车带露意去郊外玩,教她爽朗地笑出声,教她勇敢地用双腿站立并行走。 “埃文,我居然能走路。” “是的,其实你并没有大家认为的病得那么重。” “我可以吗?可我很笨,什么事都不会做。” “没有,你做得很好,笑容也很美。” “我是残疾人。” “不是的,只要你愿意做正常人。” 白天埃文的话一直萦绕在耳畔,露意忽然发现,对于自己对于母亲对于这个世界的认知和理解,或许是有偏颇的。可她回到家,依然无法站立,这又是为什么呢?这样想着,露意头一回失眠了。 第二天一早,她打开了聊天工具。 “埃文,你让我觉得很开心。” “谢谢你露意,我想照顾你。” “可我只有15岁,有很多事想不明白。” “不是的,我查过,你19岁了。你应该有属于自己的感情。” “可我母亲……” “露意,只要你愿意!” “是这样吗?” 卡顿发现了露意的异样,在又一次和埃文郊游的时候,尾随而来的卡顿,不由分说将露意强行拉回自己的小汽车里,并狠狠骂了埃文一通。回家后,卡顿又砸烂了露意的电脑。 “全世界只有我是对你最好的……谁让你随便和陌生男子交往……你竟然瞒着我那么久……” 露意觉得委屈,没有说话,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你身体不好,年龄又小,不怕被别人骗吗?什么时候学会不听我话了?”卡顿捶胸顿足,泪湿满襟。 “妈妈,我没病,我会走路的。而且我已经19岁了。”露意小心翼翼地解释着。 “谁告诉的?那坏小子!” “妈妈,我原来一直在配合你撒谎,是这样吗?” “天哪,你气死我了!” “对不起,妈妈,是我不好。” 这之后,露意常在卡顿不在家或者熟睡的时候,练习走路和跑步,学习背诵一首诗或流利地阅读一篇小说。和埃文的交往也愈发深入但也愈发隐蔽。 在卡顿以及公众面前,她仍然保持着原先的模样。 露意终于明白,原来这么些年,她一直生活在母亲编织的谎言里,她潜意识里一直配合着母亲,做着一个很优秀的演员。只是她一直不明白,这究竟是为什么?只是为了博取大家的关注和同情吗? “妈妈,我生活可以自理的,我应该有自己的生活。”有一天,露意鼓起勇气,站在了卡顿面前,“你看,我能正常行走。” 卡顿一时惊诧,愣愣地看着她出神。 “埃文马上会来接我,我想我应该离开你一阵子,这样,对我们俩都好。”露意看着母亲,继续说道,“我会回来的,妈妈,你不用担心我。” “不,你不能离开我!”卡顿红了眼,大叫了起来,并一把拽住露意的胳膊。 “妈妈,你也应该有自己的生活,我们都不要再演戏了。”露意碰了碰母亲紧拽着她的手。 “不!不是这样的!”卡顿红了眼,更紧地抱住了露意。 这时,门外传来了小汽车的声音,埃文的呼唤也同时传来。 “伯母,恕我冒昧了。让露意独立生活一阵子吧,她可以的。” 眼看拗不过露意和埃文的执意离去,在他俩挣脱后回头的刹那,卡顿跑进厨房拿了刀,冲向埃文。伴着露意的尖叫,埃文本能地举起身边的椅子抵挡,并扔向歇斯底里的卡顿。在她倒地的同时,露意夺过了刀,并同样歇斯底里般刺向了母亲的胸膛……
(五) “我们回过神的时候,吓坏了,赶紧离开了现场。到了埃文家里后,越想越害怕,我亲手杀了那么多年无微不至爱着我的母亲……埃文一直劝慰我,并想承担下所有的罪过。受不了良心上的折磨,打算自首,后来埃文想到了更新母亲的博客吸引你们来。接下来的事情,你们都知道了。”露意含着泪,但很平静地讲完了这一切,“这样或许是我和母亲最好的解脱吧。她太累了,应该休息。” “露意,这是个意外,不要太过自责。”一直沉默着的埃文开口道,“当然,我理应负主要责任,我太不理解你母亲了,或许慢慢来就不会这样了。” …… 沉思。整个屋子似乎都陷入了沉思。 “好,案情基本都清楚了。谢谢你们的配合。”为首的警察点点头,叹了口气,“走吧,一起带走。” 埃文再次见到露意的时候,已经是三年以后了。春暖花开,阳光和他脸上的笑容一样生动,就如露意初次见到他时候的一样。 露意留了长发,皮肤依然白皙,正在监狱的花园里锄草。 “出狱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来这儿看你。谢谢好心的监狱长。” “埃文,你受苦了。” “哪儿的话,三年里面,我也学习了很多,你看,肌肉比原先更结实了。” “开始新的生活吧,祝福你,埃文。” “是的,我要找份工作,挣足钱,七年后风风光光地娶你。我要给我们的孩子最好的生活环境,不让他(她)受你或你母亲那样的苦。” “埃文,为这样的我,值得吗?” “当然!” 他们相视着笑,眼眶里饱含着泪。
2016.09.2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