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有那样一条小街,东西向的吧。东西向的小街能打得进阳光。一早一晚,阳光一照半条街。榆树易生虫病态早显,杨树过风太闹,街树就选槐树。阳光托着槐树的大枝照进来。雾霭,枝叶,令斜穿下来的阳光湿润有形,有形的阳光并不暖,可能给早晨略微匆忙的人们掺上一股子朝气。 霞,炊烟,让漏过来的阳光有色有味儿,有味儿的阳光先曛黄再曛黑,慢慢淡淡降下亮度,于是每一天的傍晚都是闲适的,闲适中兑入些祥穆的安稳。
街面儿呢,无需太宽。以两旁的槐树枝叶伸展着长,不相搭,空一溜天为宜。街那边说话,这边不用伸长脖子听,这边的鸟一跳就能吃到那边树上的槐米。槐树取三十年往上,太小,寡气,承不住稍大的雨水,哩哩啦啦,脏湿;太大呢,傻愣,北风吹来,罩不住街面,空荡肃杀。
向房的一侧,枝叶别太茂盛。留一两个干枝也怪不错的。以我住的院子说,房脊前探进一枝,有风,跟房坡上矍瘦的狗尾草相摩擦;无风,借得下红尾尖儿的蜻蜓栖身。得给我留下那么一片儿空天,俗事缠烦了或者读书读到郁闷下不去,抬头,我能瞧得见星星,稀稀落落就好,有星星,世界的笼子门即便拧得再紧,我的心也能钻出去飞一会儿。风筝,老鸹,偶尔也能在那块空天定上一定——再好不过,天跟心一样,不能老空着。眼目前的窗子,我选木窗棱,周围糊纸,中间镶玻璃,赶上雪霁月升,树影在窗纸上有个着落。
小街两侧的房子,最好都是老砖,灰色的那种,潲上雨水,一洇一片。红砖不好,火气大。有暮气的房子,方显得端庄稳重,智慧的东西是不是都沾些暮气?门楼呢,随主人的心气儿,乐意建成啥样就啥样,木门,白天虚掩着。门垛子两旁,留些土地,随机点上些花草。爬架的茑萝,牵牛,不爬架的玉簪,草珠子。地栢呀,小叶黄杨啥的就别要了,不修剪瞧着乱心,修剪成形了呢,透着板结呆气。街旁的槐树别植得太密,枝子离地面高点儿,以不拂人的脑袋为妙。朋友来了,站门口儿,隔着三五个行人,能瞧见他含笑的脸,那样多好?街两旁的院子里,应当有些出墙的枝条,一蓬枸杞,几蒂柿子,什么的,春天不闹,秋日不素,就好。
这条街,应当有个茶叶铺子,中药铺大约也不能少。不是盼着谁得病,主要是街上应当有那些好闻的味道。还应当有家剃头棚,老式的那种。可升降能放倒后背儿的铁转椅,肥皂缸,毛刷,鐾刀皮子,隔三差五,男人们都乐意钻进去刮刮脸,松快松快。卖花儿的小贩不应当缺。老太太们伺候完儿孙,出门倒水,也有个说话儿的。绣球长疯了不开花儿,蟹爪莲蔫了掉骨朵,都有个解救法子。山货下来,栗子呀,枣儿,梨,李子,全能尝个鲜儿。卖菜与卖鸡蛋的小贩四季不断,肉有肉香菜有菜味,切一条黄瓜一绺韭菜或者酱一锅牛肉的香气灌满整条街筒子,街灯昏黄光下慢慢散着去。
守着街角是家书铺。掌柜的有个绵软的性子。买书呢,和和气气答对,不买翻上一个下午,也不反感往出轰人。腊月里卖上一阵子年画儿,最好不过。珂罗版名家的小品也成,喜鹊登枝,刘海戏蟾也成,扫完房子,贴几张壮壮喜气,可是个多么好的年关呢。
油盐店或者也缺不了。和气的伙计的不笑不说话,赶上什么东西涨价,像《茶馆》里的王掌柜说“茶钱先付”那样对主顾——多少都有一丝亏欠似的。小孩子去也能赊走东西,大人路过跟着还钱。
谁家姑娘出门子,帮着张罗张罗,贴贴喜字儿,老人老了,揣上剪子抓弄身装裹。吃饺子,临时上谁家都能踅摸出碗醋来。炉子灭了,找谁搛块儿红煤接接火也成。寻亲不遇撞锁的人,在谁家都能喝上一碗热水坐下等等,失势遗物不幸的人,能在这条街上碰到倾听者,即或没有安慰的话,陪着抽上支烟也好。得意的主儿,街上走,三大妈二姥姥,该叫人叫人,人生不过百年,皇上都有个驾崩,谁还能飞多高?三大妈二姥姥呢,该答应乐呵呵答应,人不求人一般高,不巴结的日子不够得慌。不得意的主儿,该出门出门儿,肩膀端正腰身挺直喽,河东河西,人生不止一个三十年。甭说没人踩,有人踩咕的的苗棵儿更壮实。谁家弟兄和睦混得好不眼儿红,再与自家兄弟说话的时候,低个头儿顺着点眉眼;谁家妯娌不合,能帮着往一块说合说合更好,插不上嘴,也别袖手看人家哈哈儿笑。关起门过日子,开开门扫雪,多伸一笤帚累不死。
小猫小狗没人追打,有吃的给掰块馒头,空着手儿胡噜胡噜脑袋。托生条小性命儿,他们也不易,也想活得安生点。
乞丐来了有吃的回屋端给些,没有,好言好语打发,不出恶音。
空着的棋盘不老空着,隔三差五总能聚拢些爷们儿。
挤着的灶台不老挤着,接长补短儿还有些老姐妹进屋来拉着手儿说说体己话儿。
总得有一两位爱好曲艺的街坊,说相声不算,贫气。街边儿炸油饼的黑三儿把那些包袱抖得够不够的了。子弟书,自弹自唱《五圣朝天》、《郅郓拒驾》,吃完晚饭,喝透了小叶儿,摘下三弦,溜溜嗓儿来上一折。
街坊里应当有一两位老师吧。教什么无所谓,学校里呆惯了的人心性正,即便懦弱,遇到看不过眼的事情,也敢旁敲侧击发表个意见说上几句。
顶好有个练家子,纺绸裤褂,大肚腩,一巴掌宽的板儿带勒着。手里搓着核桃,说话瓮声瓮气。小伙子们的旺盛精力有个去处,撂个跤,压压腿,不至于伤了身子。
我还想有那么一个姑娘,是我心上的那个人儿。碎花裙子,素布鞋,蹑手蹑脚走路,眼睛会说话,抿着嘴吃东西,一笑俩酒窝儿。那时候的她还没一丝烟火气,看小说会流泪,半大小子冲她吹口哨也不恼,听见骂街皱眉头,永远都是清清灵灵。
我想有那样一条小街。
读书人有读书人的样子,书卷气浓不浓的,做事儿要个四平八稳的派头儿;生意人有个生意人的和气,骨子里往出泛的;耍手艺的有着手艺人的认真,不喜欢他的手艺仰脖走您的路,喜欢呢,赞美几句,眯缝眼睛承受起来不愧心。
七八岁的孩子,十几岁的孩子都来点儿,七八岁有七八岁的玩儿法,大呼小叫地穿过夏日午后的热街。地面,墙围子,有他们的涂鸦。稚气的花儿,象形的小王八儿,描述着他们的厌恶喜好与心中的未来。十来岁的孩子,走路稳重起来,有时候刻意去帮那些路过的陌生客,笨拙地找寻着助人所带来的乐趣。
我想有那样一条小街。谁家添了小孩儿,一条街都透着喜气。谁家的锅盖用了几十年,做锅盖的匠人早已下世,时不常的还能被人们提起。
我想有那样一条小街。诗意点呢,我就添些插着倭瓜花儿的蝈蝈笼子,雨后存水,亮水皮儿上漂着一两片儿的树叶,铁丝上让风吹斜了散着洗衣粉香的格儿床单,小丫头辫子上一跳一跳的蝴蝶结,一声两声似有若无的鸽子哨,攒生的要揪起土堆儿似的书带草——好在那些东西都常见,心里搜一下全能找着。
我想有那样一条小街。世俗点呢,我就想想谁家炒菜的焌锅声,老太太骂老伴儿,老头的犟嘴,大顺子没考好试又把棉裤撕了挨揍的的干嚎,小青参加婚礼醉了酒,睡了一整天到晚上还干哕,以及那些包了报纸挂在墙上的铁皮烟囱,那些裹着白菜帮子保鲜的韭黄儿,擦得锃亮的自行车瓦圈——都常见,都常见,脑子里种着呢。
我想有那样一条小街,我出生在那儿,我的胞衣埋在那儿。甭管走多远,走多久,倦了累了,我想回来,她就一直在那个我熟悉的地方等着我,陪着我,直到我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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