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思毁城之火灾

运涛

象我这样年龄的人，到了漠河，多会关心起一九八七年那场震惊世界的火灾，迎接我们的当地朋友，与我们属于一个时代，亲身经历了那场不堪回首的灾难。

    她说，那年五月六日，大兴安岭的气候，几乎还是冬天般寒冷，半夜中大火突然着进了城，迷迷瞪瞪的她抱着襁褓中的儿子就随人群跑，什么也没带，过额尔古纳河时，甚至扑倒在水里，也不知是谁拎起了她，拽着她上了岸，才捡了一条命。仓促出逃，谁都没有吃的，大火后，只能回去找吃的，很多被烧熟的肉，黑乎乎的，也不分是什么家禽，是什么家畜，都囫囵塞到肚里。邻居家从灰烬中扒出几个被烧熟了的土豆，分给她两个，她不舍得一下子吃完，与儿子分两顿吃的，那是她记忆中一生吃过最好的土豆。

    有一位女子，本已跑了出去，惦记家里的钱，又折返回家。当大火过后，找不到她了，最终在地下储冬菜的菜窖里发现，已经活活闷死在里面，家中的钱和值钱的东西就放在旁边，可是自己已经不能享用了。

    当时举全国之力组织灭火和救灾，吃的穿的，都按人头发放的，死者，也给了家属抚恤金。最苦的是“盲流”，没有户籍，证明不了身份，得到的补偿最少。

    怕影响我们情绪，她转过了话头，谈起了漠河现在的风光，绕城不进，直接开车去了北极村。

    在我们回来的那天，她才带我们去县城西林吉镇，参观“大兴安岭五•六火灾纪念馆”。

    纪念馆外形是黄色的欧式建筑，很别扭的设计，不伦不类，展览馆分为三层。

    进门最醒目处是火灾当日日历：一九八七年五月六日，星期三，丁卯年农历四月初九，立夏。

    一层五个展厅，分别是“起火之源”、“烈火熔城”、“悲惨瞬间”、“人间炼狱”、“悲伤城市”。诺大的火灾其实是由五起山火共同引起的。5月6日上午10时许，西林吉林业局河湾林场四支线16公里西500米处，清林作业人员王保敬、傅帮兰休息时吸烟，烟头没彻底熄灭就扔在草地上，引起火灾。5月6日下午14点08分古莲林场15林班，西林吉至古莲公路11公里路北200米处，清林作业人员汪玉峰给割灌机加油时将过量的汽油洒在草地上，割灌机起动时，高压线引燃机体表面及地面汽油，引起火灾。5月6日下午2时，阿木尔林业局依西林场一至二支线25公里西1000米处抚育伐清林点，合同工郭永武使用割灌机清林，加油后起动时割灌机高压线电火花塞连接处打火，引燃机体外的汽油引起火灾。5月7日上午9时00分，塔河县境内的塔河林业局盘古林场二支线的林地里发生了一起山火。5月7日上午9时30分，阿木尔林业局兴安林场22林班抚育伐清林点、作业人员李秀新在作业地点吸烟，将没熄灭的烟头扔在草地上，引起火灾。这五起山火经防火部门积极组织力量进行扑打，至5月7日清晨火场明火被扑灭，火情得到控制。

    贴有“一九八七年五六森林火灾示意图”，一个个熊熊燃烧的火焰，看得人心惊肉跳。5月7日中午12时25分左右，漠河境内天气突变，刮起八级以上大风，使河湾、古莲两处火场内死灰复燃。一场空前的浩劫降临到大兴安岭，狂暴肆虐的火魔突发淫威，以雷霆万钧之势，在短短五个小时内推进百里，横扫了西林吉、图强、阿木尔以及育英、盘中、马林等三个林业局、九个林场。

    20时，从正北、西南、西北三个方向的扑来的火头同时会聚在漠河县西林吉镇，镇内大树被风连根拔起，直径一厘米粗的铜质高压线被大风扯断，板皮、棍棒和屋顶上的铁皮瓦一齐被卷上半空，民房的大火腾起数十米高的烈焰，浓烟遮天蔽日，火光照得满城通红，整个县城一片火海。每个标注的瞬间，都有无数人美好的生活被彻底毁灭，5月7日20时，烧毁西林吉镇；20时10分，烧毁育英林场；21时10分，烧毁图强镇；22时55分，烧毁盘中林场；23时30分，烧毁劲涛镇；23时45分，烧毁马林林场。

    二层分六个展厅，分别是“油库保卫战”、“决战兴安岭”、“救灾援助”、“恢复生产重建家园”、“扑火自救知识”、“先进扑火技术”。

    三楼设有“畅游漠河”展厅和环幕影视厅，全面展示了“五•六”大火从起火、成灾、扑火、救灾、重建家园以及生态建设的全过程。

    模拟的几个家庭的死亡现场，更是惨不忍睹，漠河当地的朋友没有随我们进来，如果看一次，就得重温一次那种刻骨铭心的伤痛，我们也不忍心让她再陪我们进来。

    据说当时上报死亡人数是一百零九人，并按这个人数发放的抚恤金，每人三万元，但实际远不止这些人，因为无当地户口的人没统计在内，也不能享受抚恤金。后来的数字是造成二百一十一人葬身火海，二百六十六人被烧伤，受灾群众一万零八百零七户，五万六千零九十二人，直接经济损失五亿多元，间接损失达二百多个亿，过火面积一百一十四万公顷，焚毁了八十五万立方米木材，参加扑火的军民共五万八千八百多人，最后军民联手用时二十八天将火扑灭。

    痛定思痛，五•六火灾留给了我们诸多教训。

    表面上，火灾是五起孤立的作业人员不小心引起的，但总括起来就看出防火宣传教育不够了。这么多工人，不把野外作业的防火安全当回事，导致了这场建国以来最大的森林火灾。所谓费翔在央视春晚上演唱的《冬天里的一把火》，诱发了这场火灾，实属无稽之谈。

    火灾扑救不力，延续了近一个月才扑灭，甚至有一个借助了气功大师严新发功求雨灭火的说法不胫而走，可见人们宁可相信不可知的神秘力量，也不愿承认各路扑火大军的功绩。“火灾”后，更有林业部部长杨钟、副部长董智勇被撤职；大兴安岭行署专员邱兴亚、书记李春贺等十一名处级以上干部受到党纪、政纪处分；此外，还有七人受到程度不等的刑事处罚。地方的火灾为什么殃及中央的部级大员呢？却只要求黑龙江省政府作出认真深刻的检查，并没有触及地方领导职务呢？这是体制决定的，本来林区防火为大兴安岭地方管辖，但大兴安岭林区是林业部的直属企业，地方行政归属黑龙江省，而版图又属内蒙古自治区。三家都管，也就可能是三家都不管。处分林业部部长，正属于处分直接领导，黑龙江省政府，则是负有间接领导责任。而大兴安岭行署专员、书记，同时也是林业部大兴安岭林业管理局的局长和书记。

    记得当初红军建立根据地，都建立在三不管地界的，从根据地的名字就能感觉出来，如湘赣、湘鄂赣、鄂豫皖、陕甘宁边区等。没想到，几十年后，三家管与三不管一样，居然也变成了防御火灾最薄弱的环节。

    在“五•六”大火之后，黑龙江林区加强了防火意识和防火措施，却是事实。

    我记得那时出差除了要携带身份证外，还要到当地林业部门开一张防火证，其实就是备案性质的，只要拿身份证，说出具体日期和前往地点，就能开出来，不需要任何审查。

    但如果没有这张防火证，那可是寸步难行。公路上经过的林场，会安排专门戴红箍的职工对过往车辆和人员进行检查，车辆的防火罩是否无故障，乘车人员是否有防火证，只买了客车票，而没有办理防火证的，一律被拦截。嫩江县到白云麦海乡要经过一个检查站，检查站有一个老太太，以铁面无私著称，连县长没有防火证，下乡检查工作都不让通过，县长大会小会上都因此夸那里防火工作做得好。防火证虽然有严重的形式主义倾向，但至少让人们知道了防火的重要性。

    “五•六”大火之后，林区有了“野外不带火、不吸烟”的规定，黑龙江的伊春市整个市区都属于林区，有时烟民在室内吸烟，出门还叼着个烟卷的，被发现都会被禁止并处以严格的罚款，因为马路上、公园里、甚至宅院里，都是严禁吸烟的林区。伊春市同大兴安岭一样，实行政企合一管理体制，伊春市政府也是伊春林业局，下面基本上是一个林业局一个区。

    黑龙江是国家的重点林区，林地面积、森林覆盖率和木材蓄积量均居全国首位，境内有大兴安岭林业管理局、东北航空护林中心两个国家林业局下辖的局级单位，可见其重视的程度了。

    “五•六”大火是永远铭刻在共和国历史上的黑色记忆，是多灾多难的黑土地上一处沉重的遗迹，如果说瑷珲历史陈列馆、七三一部队遗址是外敌给我们民族的耻辱印记，“五•六” 火灾纪念馆就是我们自己伤害自己的烙印。

    这样的火灾，在古代，是可以被史官写入《五行志》的。

    火最初代表着文明，“重明以丽乎正，乃化成天下”，意思是内外双重光明附丽于正道，于是教化天下达到文明。钻木取火的燧人氏，被尊为上古三皇之首，《古史考》云：“太古之初，人吮露精，食草木实，山居则食鸟兽，衣其羽皮，近水则食鱼鳖蚌蛤，未有火化，腥臊多，害肠胃。于是有圣人出，以火德王，造作钻燧出火，教人熟食，铸金作刃，民人大悦，号曰燧人。”此后历史上火的使用都有专人负责的，火是利人的，《汉书》说：

    古之火正，谓火官也，掌祭火星，行火政。季春昏，心星出东方，而咮、七星、鸟首正在南方，则用火；季秋，星入，则止火，以顺天时，救民疾。帝喾则有祝融，尧时有阏伯，民赖其德，死则以为火祖，配祭火星，故曰“或食于心，或食于咮也。”相土，商祖契之曾孙，代阏伯后主火星。宋，其后也，世司其占，故先知火灾。贤君见变，能修道以除凶；乱君亡象，天不谴告，故不可必也。

    然而，有利也有害，使用得好，火就是文明的使者，人类进步的桥梁；使用不好，火就是恐怖的恶魔，毁灭人类生产生活成果的帮凶。

    项羽是历史上最喜欢用火表达愤怒心情的人，一把火烧了秦朝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巍峨都城-咸阳，使无数中华文明成就付之一炬，许多珍贵的东西没能流传下来，使中国社会高速进步的步伐都为之停顿。其实，倒也怨不得项羽，项羽是楚人，楚人恰恰是上古主管火的官员“火正”之后，其最擅长的，就是玩火了。

    “五•六”大火，虽然不是有意放火，但其危害，却是无比巨大的。过火面积一百一十四万公顷，差不多等于烧毁了两个上海市那么大的森林面积，其中很多是原始森林，数百年才能长成的参天大树，就因为几个林场工人最为放肆的作业过失，灰飞烟灭了。

      森林，是地球之肺，能净化环境，使人类不断地获得新鲜空气。由于这场大火，这一地区的生态平衡被破坏了，并一直没有得到有效根治。森林毁了，地球的肺病了，功能便失调，呼吸就不畅快，而且肺病具有强烈的传染性，此后，全国各地的森林面积因各种人为因素不断被减少，沙尘天气越来越多。森林树少了，河流水就浑了，天空就不蓝了，缺少森林了，也就不能净化城市的污染物了，终于酿成全国范围的雾霾现象，今日的雾霾危机，难说不是“五•六”大火形成的多米诺骨牌效应的反应。

      “五•六”大火的反思，其实应该更深一些，更远一些。

来源: 反思毁城之火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