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

雨的声音

      太阳已经沉到瓦灰的云 后面，青灰的暮气仿佛悄悄从那片云 上剥落下来，弥漫开来，落到远处的树林上，被光秃秃的树枝绕住了，又沿着树杆溢到地面上，于是天地就连在一起了，天就黑了，寒气又增了几重。


       冬天，太阳说落就落了，天说黑就黑了，最野性的鸟也驮着一片黑色的影子，匆匆回巢了。男人告别朋友，慢慢向家走去。冷风无声地吹着他的脸和手，他缩了缩肩，加快了脚步。


       家在不远处，是某单位集体宿舍中的一小小的院落。单位的围墙把他们与周围的村落隔开，里面的矮墙又使住在一起的同事们隔开，形成单独的相对封闭的住家。


       那座家属院是老旧的平房，格局也是数十年不变的传统的样式。两间房为一家，房前是纵深五六米的小院，然后是两间小小的南屋作为附房，一间可以用作厨房，一间连着大门，除了走路还可以用来放一些杂物。大门是统一的单扇铁门，原来被绿色的油漆裹着；随着时间推移油漆开始剥落，斑斑点点的，如果那是一种文字，一定是记录着岁月的沧桑。


       两间正屋里面每间都被隔成两块，就有了四个相对独立的空间，可以有两个卧室，一个厨房兼杂物间，一个算作客厅的地方。放杂物的小间在冬天还可以生炉子做饭，很是方便。


      他们并不是住进这个院落的第一户人家。所谓“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这个院落已经不知道换了几个主人，因此他们并没有见过房子新鲜时那门窗周正，精神焕发的样子。当他们搬进来，木质的门窗有的已经变形，在框子上扭曲着，露出一条一条的缝隙。在冬天，这些缝隙是风的通道；在春天，这些缝隙是尘土的走廊。安在框子上的玻璃也有的裂缝了，只勉强地站在那里，映着阳光和星光。小院的墙更被风雨剥蚀的厉害，一层一层地掉下来，要把红砖铺成的踊路盖住。


      就是这样一个近乎简陋的小院，为了工作，遮蔽着他和其他的同事及其他们的家人。他们有的人在这里一住就是十几年。


      十几年的时光，把破旧的房子变成了家。夏天把门窗用纱网罩住，可以防蚊蝇，可以纳风；冬天把窗户用厚厚的塑料布钉上，可以保温，可以纳光。然后在屋里架起高高长长的铁皮烟囱，生起炉子，就可以取暖了。当炉子燃起来，炉火红红地映着屋子的一角，屋里就颇有了温暖的感觉，家的感觉就是温暖的啊。无论冬天的风在外面把窗户上的塑料布怎样撕扯，只要屋里炉火跳动，人就不会害怕，不会受冻，就安全。


       男了佝偻了背快步走着，脑子里想着家里的情景。女人应该在做饭了吧，她把围裙扎在粗壮的腰上，一会儿洗菜，一会儿加油。她在小小的厨房里转来转去，把空间几乎都占满了。几乎每天她都是这样，在厨房里转出一家人的饭菜。这时候煮粥的锅应该在炉子上，嘟嘟地冒着热气，炒菜的锅在燃气灶上，沙沙地响着放着香味。香味与热气融在一起，在屋里飞升、弥漫、飘荡，使灯光都昏黄起来。这样的灯光看上去――尤其是从屋子外面看上去――格外地温暖，让人心安。


       进了单位的大门是一条宽阔的主道，家就在主道旁边的第二排房子上，是左边的第一户。走几步就可以看见家的院落了，从院墙的上方还可以看到那温暖的灯光了。男人走着，不由得心里有些发痒。


       然而，家里的门窗却是黑的，并没有昏黄的灯光像小时候母亲的呼唤一样，召唤着他。


       男人不觉一怔，揉揉眼睛再看，黑的；回头看看，并没有走错了路—走了十几年的路，怎么会错呢！


      可是家里应该是有人的。女人一直是个不愿意交际的人，几乎从来不出门，即使出门也不会耽误了做饭的。现在天都黑了，女人一定是在家的。可是—


      男人不敢想下去，猛然记起前几天女人一边揉着脖子一边叹气的情形。当时女人没有说什么，男人也没有问。女人是一直都不愿意说话，男人就一直不愿意问，这好像是他们之间的默契。可是男人知道，女人那时一定是不舒服，只是不说而已。


      男人忽然有些懊恼，自己当时怎么就不问问呢！万一万一，她病了，万一万一她一人在家的时候晕倒了，那么，现在她是不是正躺在地上？


男人后背不由一阵发凉，几乎跑起来。他几步抢到门前，当打开那油漆斑斑的大门时，他的手几乎要发抖。三步两步窜过院子，他猛地冲进屋子。


       一阵熟悉温暖的气息立刻围上来。里面的小厨房里亮着昏暗的灯，炉子红红的，上面正煮着香喷喷的晚饭。女人正从里面端出做好的菜。矮胖的身体在灯光下晃着笨重的影子，那小屋都盛不下了。


        “回来了？”黑暗中女人淡淡地说，“洗手吃饭吧。”
“为什么不开灯？”男人放下心来，不由喝一声，“我还以为你――”男人说不下去了，有些恼怒地看着女人。
“灯坏了，今天上午不是就说了吗。”女人还是淡淡的。


       男人想起上午的事情。女人确实告诉他灯坏了，让他看看。但他觉得黑天还早呢，就没有修。后来因为接到朋友的电话就出去玩了，一呆就是一天，早把这事给忘了。


      他赶快找来手电照着，把灯修好，打开，屋里亮起来，把饭菜的热气照得暖洋洋的。


       女人把饭摆好，两人默默地吃饭。男人坐在女人的对面，不时拿眼瞟她一眼。女人穿着一个旧的褐色的棉袄，腰里还系着围裙。女人的脸已经有纵横的皱纹，那些皱纹在灯光下，显出细细的黑影，重重叠叠的。年轻时的那些褐色的雀斑倒是不见了，那张脸只在皱纹稀少的颊上，还有一点光泽。女人的头发已经而且在灯下格外地花白，被扎在一起，拖在宽厚的肩膀上。


       炉子上的水开了，女人默默地站起来去弄水。男人看着她的身影，感觉有些奇怪：什么时候这样臃肿了呢，本来就不高，怎么还驼背了？


       男人心里默默地想：就是这个女人，这个跟了自己一辈子的女人。这个让自己说不清什么感觉的女人。
男人又想起进家门以前的感觉，心里仍然有些余悸。幸亏她没事，否则，今晚的饭、今晚的时光、今后的日子该怎么过？
       想着，男人有些出神。女人淡淡地催他一句：再喝汤吧？
       “以后不舒服就说，该看医生看医生，不能挨着！”男人答非所问地说。
       女人诧异地看着他，又低头吃自己的饭了。


       饭后，女人收拾了桌子，男人第一次主动把炉子的灰倒出去，又弄进足够的煤，还把水缸刷干净提满了水。
外面的风大起来，在屋里可以听到树梢上的呼啸。男人说：“让炉子再烧会儿再封火。”然后他拿一张报纸，有一眼无一眼地看起来。


       女人收拾完了，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屋里除了电视里面男女的声音，就只剩下外面传进来的风声了。


       男人看看电视内容，奇怪女人怎么会对这些无聊的电视剧感兴趣。但，只要她愿意看，只要她高兴，总是不错的。
       男人这样想着，不由对自己的心思有些吃惊：自己是怎么了，对这个与自己生活了二十几年的女人，这个被自己冷落了二十几年的女人，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感觉？


       男人继续翻着手中的报纸，副刊上全是一些风花雪月的文章，一看就是些杜撰的情感文章。真是糊弄人的东西。爱情，爱情是多么遥远而奢侈的事情，年轻人怎么会知道？男人这样想着，就又想起眼前的女人，忽然觉得这个女人对自己的重要性。这感觉令男人不可思议起来。


       九点多的时候，女人无聊地关掉电视，准备上床睡觉。她对那些整天闹离婚的电视并不感兴趣，打开来看只是为了消磨时光。漫漫冬夜，总不能吃了饭就睡觉。夏天还可以出去散步，乘凉，这个冬天每个人都猫在家里，靠那些内容俗套，逻辑混乱的电视剧打发时光。但她感觉到了男人回家后的变化。她想，出去玩了一天不知又想到什么了，变得这样勤快，还知道关心自己的身体了，不知哪根筯不对劲了。

       躺在床上，女人又想起男人吃饭时没说完的话，不知道是什么意思。管他呢，女人这样想着，沉沉睡去。


       男人收拾起报纸，到自己的房间里睡觉去。上到床上，发现床被整理过了，躺到被子里，还有一股太阳光的味道。女人在家里晒过被子了，睡在这样的被子里，心里感觉特别踏实。男人却有些睡不着，在心里想着许多年来一直是女人关心自己，今天自己却有些反常了。为什么自己变得这样小心，对女人这样关心起来。这个当初自己并不爱的女人，值得自己关心吗？


       男人翻个身，在心里又一次进行着他不知道假设了多少次的假设：假如自己大学毕业没有到那单位，假如自己家里不是那么困难而且碰到那么多问题，那么自己和这个女人绝对是风马牛不相及的。


       然而，这个假设无论重复多少次，仍然只是个假设而已。现实的事情是，自己与女人早就联系在了一起，并且过了这么多日月，以后还要继续过下去。而且他感觉，女人已经是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那部分，像夜行人渴望的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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