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教育故事

王根生

从教快30年了，我亲身经历的教育故事如数家珍，但是刻骨铭心的有这么三件，让我终身难忘。

                              （一）毕业礼物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我走出大学校门，来到临潼区一所乡下高中任教，当时我还是二十出头的小伙子，和学生的年龄差距不大，比较容易和学生接近，课余时间，许多学生喜欢到我的办公室来聊学习聊生活交流思想。
    一天晚饭后，几个学生到我办公室来闲聊，一个学生看见我的书架上有一本果戈里的《死魂灵》，便向我借阅。这本书是我在华县某中学实习时，一个学生送给我的，具有珍藏意义；而目前市面上很难找到这本书。我怕学生给我把书弄丢了或者弄破损了，就撒个谎，告诉他我还没有看完，并答应看完了借给他。他们走了以后，我怕惹麻烦，就从书架上把那本书取出来，放进我的箱子里。
    过了一段时间，这个学生又到我办公室来，问了几个问题，最后顺便问我那本《死魂灵》看完了没有，我这次名正言顺的告诉他：很不巧，我的同学上一礼拜刚借走了。只要他还我，我就给你送过去。这位学生走后，我就想，既然不想借给他，那就找个理由把他的愿望堵死。于是一个月后，我主动找到这位同学，询问了他的学习情况，最后，像想起什么事情来，如梦初醒道：“实在很抱歉，本来我早就应该把那本书给你送过来，可我的同学给我弄丢了。太可惜了。”他听了我的解释后，无奈地叹息了一声，替我惋惜。这件事也就这么的平息了。
    光阴在繁忙的日子中很快过去了，眨眼间，这一级学生到了高三，这所学校不放心我们这些刚出校门不久的年轻人，于是让我们只把高二教完，再回头教高一了；高三，请本校有经验的教师继续教他们。所以，我就等于说和这些学生早早分手告别了。而我，也投入到新一轮的高一教学中去，他们在自己高三的紧张冲刺中奋斗着，也很少到我这里来聊天了，我也觉得他们把我给忘了。
    1989年6月末的一天，骄阳似火，知了的喧嚣更增添了暑天燥热，加上那段时间北京动乱，更让人烦躁不安。这位同学手捧一本鲜红的毕业纪念册到我办公室来了，告诉我自己快要高考了（当时高考时七月七八九号三天），并翻开这个册子的第二页，让我给自己写一段毕业留言。我略作沉思，提笔写了一段勉励留恋一类的话。这一切完后，我以为他要到教室学习了，可他好像并不急着走，又从绿色军用书包中掏出一本书，双手恭敬地捧到我面前，我一看书名字，吓了我一跳：是《死魂灵》！这学生，是不是有什么别的用意，或者是不是知道了我内心的秘密？我来不及多想，比较尴尬地接过这本书，放在办公桌上，他告诉我：“王老师，在毕业离校之前，我一定要敬送您一件礼物留作纪念，可一直不知道送什么礼物有意义，幸好，五月份我去西安钟楼书店，意外发现了《死魂灵》这本书，眼睛一亮，老师不是很喜欢这本书吗？可惜却把这本书弄丢了。那我就买了两本，自己一本，给您送一本，作为毕业礼物送给您。”
    听完他的话，我的新稍微平静了一些。我随意翻翻，只见在这本书的扉页上写着这样一段话：“敬爱的王老师，您是我高中阶段见到的最好的老师，也是我最敬重的的老师，尽管您只教我们两年，但和您交朋友，却让我们不仅扩展了眼界，而且学了许多做人的道理。在毕业离校之际，就让这本书留作纪念吧，它代表了我对您也是对我的美好愿望：山高水长，恩师永驻！”
    看了扉页这段话，我的心里久久不能平静。我呆呆地站了好久，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晚上，我把两本《死魂灵》放在自己的办公桌上，呆呆地看着它们。这两本书，都是学生送给我的，都代表着学生纯真美好的灵魂，而我却感到异常惭愧。那个晚上，我失眠了，学生送给我的小说，像鞭子一样的抽打着我的心，我内疚极了，我本以为自己很成熟，学生很幼稚，但是学生却用自己的单纯，教我明白了一个词——“真诚”的含义，而我，却在玷污了这份纯真。真诚应该是彼此的。幻想凭空买来真诚，那必然遭到真诚的谴责，当然，首先是自己无声的谴责。这件事还告诉我，不要以为自己是教师，什么都比学生强。其实，你在教学生，学生也在以自己的言行影响着你，有时，这个影响是终生难忘的。

                           （二）我和我的高一·五班

    2000年，学校安排我给一个综合班（高一·五班）当班主任。
    综合班，其实就是没有考上高中的那些学生编了一个班。众所周知，这类学生，不论学习，还是思想素质都与正规高中生有一定的距离。而且我还知道，我们这个班上，有初中的“刺头”，有整天无所事事，只知道上网玩游戏的学生，还有父母让自己来藏身子，混文凭、混年龄的“二混子”学生。
    这两年，我一直在活动调动，接收单位已经没有任何意见，就是我们单位在卡着。可能学校认为我的班主任工作经验丰富，把这些学生交给我比较放心，也可能觉得我迟早都是要调走的人了，对我不抱什么幻想，不敢把尖子班交给我。到了这个时候，让我代哪个班，已经无所谓了。把他们管住，别出乱子就不错了；对我而言，也不过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罢了。
    话是这么说，但在具体工作上，教师的责任已经深入到我的骨髓，让我无法应付。天生爱学生的性格，也容不得我有丝毫的懈怠。在班级管理上，针对他们的实际，为了树立他们的人生信心，我还是给他们讲了许多做人的道理。我告诉他们，过去属于死神，未来属于自己。我们没有必要慨叹别人的冷眼，你慨叹也没有用，你不能改变现实，就得做的让别人得起自己，自己改变自己。我还告诉他们作为一个男孩子必须有沉甸甸的责任感。社会、历史对男孩子的要求就是能力，是对社会的贡献。再没有比被人看不起更让男子汉羞耻的事情了；作为女生，要时刻明白，妇女解放，其实就是妇女不靠男子的眉高眼低生活，有自己正当的生存之路。也许我们错过了许多机会，但是不用悲观，我们还年轻，我们还有更长远的人生路子让我们坚定地走下去。纵然人生失去了太多太多本来属于你的机会，也不必泄气，那只是命运剥夺了你活的高贵的权利，并没有剥夺你活得伟大的权利。我告诉他们我也是班级的一部分，谁要是看不起我们这个班级，谁就是看不起我这个班主任，我永远和大家在一起。
    说实话，我说这些话的时候，并没有完全改变我对他们那种看法，更多的只是工作的需要。这一学年圆满地度过来了，我们班各项工作都很不错，许多学生并不象我想象的样子，同学们很懂事。最让我感动的是他们的那种团结协作，近似夸张式的集体荣誉感。
    这年暑假，我被招聘到城区一所高中。8月31号，学生报到，我回到原学校办理一些手续，正好碰见了几个五班学生，他们看见我，便招呼能集中到一起的学生来到我即将要卖掉的两室一厅的房子，告诉我当他们报到时候，看到班主任变了，才知道我调走了，他们感到非常难过，有些人马上就落泪了。我当时很感动。我告诉他们，我永远不会忘了我们高一·五班，不会忘了每一个同学，希望大家有什么事要我帮忙，只管来找我。
    可当我办完事，回到临潼中学，我的感情也就恢复平静：学生嘛，容易动情是这个年龄段的特点。过后我也就忙于心的工作，忘了那天的事情。
    开学一个月，我把自己的房子卖给了原学校一个教师，这天下午，我叫了一辆车去老学校搬我最后一批家具。当时联系的车只能到晚上有空。我比较满意。因为，那段时间，学生正在上晚自习，大概不会出现难分难舍的学生队伍。我的车到了学校，我叫的两个帮忙搬东西的人，开始工作了。这在这时，五班一个学生看见我来了，告诉班上同学。于是，我的高一·五班学生几乎是全体出动，帮忙搬东西。72个平方的房子，顿时挤满了我的学生，我叫来的帮工，这会儿全部退出来了，这里已经没有他们的用武之地了。任凭我怎么样叫学生去上自习，已经没有意义了，我没法阻挡这股洪流。很快，东西装上了车，我们出发的时候，已经快晚上9点钟了。当车要启动时，我们班上有十几个男生硬是坐在车厢不下来，他们要帮我到县城卸东西。我和周围的人找各种理由谢绝他们，班上一个曾经因打架被初中开除的学生诚恳而饱含深情地对我说：“王老师，您就别拦我们了，您就是现在拦住我们，我们也会在校门口挡公共汽车（跟着您去给您搬东西的）。我这学生，没有几个人看得起，（在他们的眼里）我是一个坏学生，无可救药的学生，可在您这里，我成了好学生，还当了生活委员，您给我，给我们全班同学找回了自信，找回了尊严，今儿，就让我们给您帮一次忙吧，希望您不要叫我们遗憾。”
    他的话让我惊呆了：平时作文中语言不连贯的现象屡见不鲜，我还曾经想到如果我不走，我这一学期作文就要训练他们的语言连贯性，可他们的话语竟这么流畅，这是真情的流露。最后没有办法，还是有七个学生留在车上，跟我们上县城。帮我把家具往自己新组的房子搬。然后我在附近一个小饭馆，请他们吃了点饭，给他们挡了两辆出租车，付了车费，送他们回去。
    在以后的时间里，我这些学生一到节假日，就到我现在的家里来，他们一直称我为恩师，认为我给了他们自信，让他们找到做人的尊严。我也常常想起我的高一·五班。有时候我在想，看望我的学生中，事业有成的人不少，为什么我却常常记着他们呢？原来，我给那些能考上大学的学生的关怀、重视远远超过他们。他们记着老师，这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可这些被认为与大学无缘的学生他们也有做人的尊严，他们的尊严与优等生是等值的，他们同样是一群可爱的学生。你只要为他们献上一份尊重，就可以改变他们，让他们健康的成长，使他们成为国家合格的高中毕业生。社会可以因这样那样的原因嫌弃这些学生，而教师只能尊重、理解、亲近他们。如果作到这些，你会发现曾经是打架斗殴的学生，曾经迷恋网吧的学生，也有他们闪光的地方；曾经是一看书本就头疼的学生，也会有喊出我爱读书的一天。老师只有这样，才能真正实现大众教育的目的。
    看到他们的成长，我又倍感幸运。教学优秀的教师往往都不喜欢代差等的班级，但是作为一名教师，特别是一名优秀的教师，要求你必须具有把优等生送到理想的学校的能力，而且，还应该有把差等生培养成社会的有用之才的能力。要是没有这种锻炼的机会，或者拒绝这种机会，那实在是一种人生的遗憾。我常常在扪心自问，到底是我改变了他们，还是他们改变了我？也许，我在教学生，学生也在教我，这应该叫做教学相长吧？

                                  （三）“白内障”的故事

    这是2005年发生的故事。
    那一段时间，年迈的母亲因股骨颈骨折住进了解放军33医院做手术，我常常上完课就匆匆离开学校去医院，而备课，也常常晚自习下后，我在家备课。
    高三， 要讲高考模拟题。这天晚上，我摊开一套明天要讲的习题备了起来，可是第二题，改正错别字中有一个词“白内瘴”绊住了我，“瘴”肯定是错字，中国字观形会意，这个“瘴”很显然在这个词中解释不通。那么这个熟悉的字该怎么写，我一下子想不起来了，恰好，我所有的工具书都在办公室，当时家里和没有什么电脑，所以没办法查阅。我想明天早上到学校查一下。
    正在这时，在西安交通大学第一附属医院当医生的表哥打电话给我，问母亲的病情，并叮嘱我注意事项，末了，我顺便问他一下“白内障”的“障”字的写法，他告诉我左边一个“目”，右边一个“文章”的“章”。我恍然大悟，对呀，跟眼睛有关系，我怎么把这个字给忘了。
    第二天早上，我上课给学生讲这套题，告诉他们“白内障”的“障”字“正确”写法—“左边一个“目”，右边一个“文章”的“章”，马上一个学生翻开词典指出我的错误。我吃了一惊：我错了！我眼中的医学权威也错了！我冷静了一会，把昨晚上“白内障”的事情给同学们复述了一遍，并临场发挥——
    “这真是一个很有意义的话题。如果街道上纵然是摆书摊知识老人这么告诉我白内障的写法，我可能持怀疑态度。我之所以相信这个错误的写法，就在于对方至少是内行，因为是内行，所以我不去怀疑。我想到我们该如何崇拜名人？崇拜不是盲崇，不是迷信，名人的言行，未必都是对的。对于名人，大胆怀疑，科学质疑，才是最好的崇拜。如果我们对问题常常作这样的反思，锤炼我们的思想，我们怎么能没有写作文的材料呢？我们完全可以这么说，处处留心皆语文。以朴实的语言，写出自己真情实感，就是好文章。生活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资源库，是一个巨大的宝藏，问题是你要做一个生活的有心人。如果你能做到这一点，那么你会认为，语文原来是如此的平易，连你的错误都会佩带上美丽的光环。同学们，愿我的错误能在你我的耳畔警钟长鸣。”
    同学们以雷鸣般的掌声回答了我的现场指点。我也觉得自己这节课挺成功的，一个成熟的教师，不仅应该具有这种驾御课堂的能力，更应该具有这种直面错误的心理。
    这节课后，我一直反思，这个故事的意义难道仅仅告诉我们学会驾御课堂吗？这个故事还让我悟出了坦诚的意义，特别对教师来讲，坦诚犹为重要。我们每一个人，在自己的教学生涯中，谁都可能在课堂上出现错误，这也并不奇怪。鲁迅、朱自清当年不也在大学讲坛上出现过错误吗？问题是知错必改，善莫大焉，如果一味的注重面子，跟学生牵强辩解，那只会大失面子。要是我当时不坦诚，那么，如果说还有掌声，可一定是喝倒 了。

    大教育家孔子说过：“得天下英才而教之，熙熙然，善莫大焉！”先哲这番话，精辟的倒出了教师工作的魅力所在。我想教师工作的魅力，不仅仅在于传道受业，更重要的是这种工作不仅培养学生，也在塑造教师本人，老师影响学生，学生也在影响教师，不仅如此，每一个教学环节都有其迷人之处，只要你是一个生活的有心人。
                                                                                                                                                                                  2014年6月15日于临潼迂公斋

来源: 我的教育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