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有一宝

荆淑英

                    家有一宝

                                                                  

                                                                     荆淑英

   

    俗话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

    可是我们家的这一宝却是越来越任性了，像个不听话的孩子。

    父亲刚过世的时候，担心母亲打击太大，哥嫂赶紧买了大锅大盆回来与母亲一起过。可是才几个月，母亲就提出让哥嫂他们回去。她说，我自己，随便就能把肚子打发对付了，现在一大家子人，我每天跟个任务似的，累心！太简单了怕你们吃不好，太复杂了我身体吃不消，你们还是回自己家去吧。她这是打招呼，其实也是下命令。口气不容置疑。

    母亲内心很强大，后来的日子一直独自过。双休日、节日我们去，平时家里就只她。她养着花，喂着鸟。除了给自己做三顿饭，还要管理她的小鸟，种植她的花花草草。到了开春，还会在门前的空地上种些荆芥、辣椒、香菜之类的菜，打发时间，排遣寂寞。人老了，性情古怪了不少。每次我去接她，让她到我家住一段，她都找各种理由推说不去。有时白天给她打电话，家里总没人。出去玩了。晚上打，一两点了她都没睡，还能清晰听见电视里的声音。她这样严重没有规律的生活，不应该继续下去。我多次跟长兄沟通，他也是一大堆抱怨，对母亲意见不小。我们一致认为，她年岁大了，不能再独自生活了，应该让她理性接受到儿女家居住的现实。

    但是，我们轮番劝说，均告失败。不论是我，还是我哥，几次三番地邀请，都被母亲一口回绝。

    母亲的态度很坚决。可是我却从细微的观察中，强烈地感受到了她的孤独和寂寞。别的不说，就单说家里的鸟吧。

    有几次回家小住，不止一次听到母亲跟小鸟说话。她坐在鸟笼子对面，对着那只与她一样形单影只的鸟，一句一句地说着，就像在跟一个人聊天。有时表扬有时批评。昨天听见她对鸟说，今天你真乖！转天就变成了今天你咋这么不听话？不听话打你！边说还边佯装举手，做拍打状。鸟有时唧唧回应她几下；有时在笼子里扑棱扑棱，算作搭腔。起初我哑然失笑，觉得母亲真够逗的，竟然跟一个异类说得这么热闹。次数多了，心里渐渐生出某种酸楚感。明白母亲这是寂寞难耐，孤独无援。从此心中多了几分难以名状的哀愁。

    有一次母亲指着那只鸟对我说，它现在学坏了！

    我问，咋讲？

    她说，自从我给它吃了一次黄瓜以后，它就再也不喝水了。单等着我给它吃黄瓜！甭管冬夏，甭管黄瓜多贵，都得给它买了剁碎了吃。它把黄瓜当水喝当水果吃了！母亲有些愤愤不平。

    我说，那还不是你惯的！不喝就渴着它！

    母亲说，那还行？真渴死了你老妈我可就没作伴的啦。

    我听了好心酸，胸口像被狠狠插了一把刀，疼得撕心裂肺的。孤居的老人多可怜啊！强忍住泪，不让它们滚落下来，但我的眼眶一定是红了。

    许是母亲看出了我的感伤，故意把话题转移开。她说，上次我给鸟笼子换沙土，刚提到外面，打开笼子只两分钟不到，一只鸟就被猫叼走了！都是我的错呀。我为什么没看护好它呢？现在就剩这一只了，只剩这一只了……这件事，母亲已经讲过不止一次了，对我讲，也对来家串门子的人说。反复说反复说，就像祥林嫂一样。

    那次真是把她坑苦了，好几天没咋吃饭。从那以后，她就特别善待这最后一只鸟，生怕照顾不周再有什么闪失。

    母亲为啥对一只鸟用情如此之深，厚待到如同自己的孩子？不消说，是因为家里没有人，没有与她作伴相守的人。难道我们真的要看着母亲与一只鸟相依为命，一直孤独下去吗？我跟长兄说了这件事。他说，妈孤单，我早感觉出来了。可是我多次让她搬我那儿住，她都不肯。

    我知道嫂子，对妈不错的。母亲应该不是讨厌嫂子才拒绝。我也曾试图劝着让她到外地我那儿，她也是当即回绝。

    以前她并不反对到谁家去待待，换换心情。现在年岁大了，反倒轴了，坚决不肯了。这是为何呢？我认真回想了一下，发现一般她去都是我或谁家遇到困难的时候，她会像及时雨，适时到达。如今年龄一把，需要人照应了，知道自己帮不了人，就觉是某种拖累了。

    母亲太刚强，太自尊太要面子。一把岁数的人了，自尊和面子算得了啥？如此这般地固执己见，让我和哥哥情以何堪，如何是好？

    今年春节，大年初二的晚上，我和长兄与母亲有过一次深谈。憋在我们心里很久的话，终于在没办法再忍耐的情况下从嘴里迸发而出。像极了原油的喷发。

    母亲很意外也很淡定。

    了解自己儿子和闺女的母亲，诧异我们竟然会在过年的时候给她来这么一次井喷式的袭击。但她到底是八旬老人，虽然没有文化，毕竟在人生的道路上行走数十年，经过的见过的太多，对我们忽然爆发的这种突袭只惊讶了半分便镇静了下来。她侧着头，看着我和长兄，有一刻没有说话，但看我们的眼神充满了无所畏惧和不以为然。

    长兄说，老娘，去年给你过的八十大寿。一晃儿一年又过去了，你八十有一了。你知道，人上了八十意味着什么吗？

    母亲眼眉一挑，反问，意味着什么？

    我说，意味着你确实是有年纪的人了，不能还整日的不服输，继续一味地逞强，该让儿女照顾就坦然接受。非要坚持自己住在这里，让我们很难做的知道吗？

    我过我的，你们过你们的，有什么难做的？母亲的嘴很硬。

    我跟长兄迅速交换了一下眼神。

    我说，说的多轻松。以前你自己过就自己过，现在都八十了，眼花了，耳背了，自己又不会打个电话，除了能接，有什么事连通知我们都不会，万一突发疾病我们不在身边，没及时上医院，那后果多可怕！

    母亲翻我一眼，瞧你说的邪乎的，有那么严重吗？

    咋没有？咋没有？你没看电视上播报的这类新闻吗？有的独居老人生病没有及时就医耽误了治疗，有的病倒了家里没人直接过世。正因为这种事发生的多了，我们才担惊受怕，天天放不下心来。你要是六十七十，我们就还任由你，迁就你。问题是现在你已经八十高龄了，真的需要人在身边照应着点了。

    长兄接着说，你都这年岁了，还那么喜好逞强。买点菜送过来，你不让再送；买点水果，你也是下不为例。啥啥都要亲历亲为。是，这是坚强的表现，是生活能力强的表现，但是我们的孝心，你总得多少领受一些吧？你倒是坚强了，被人夸赞了，我们倒霉了，整天被人指指戳戳，说长道短的背骂名，心里不是滋味啊！

    母亲说，我身体好着呢，你们不是看见了吗？每天早早起床，吃了早饭骑着三轮到菜市场转一圈，回来喝几杯茶，就到外面找老伙伴们坐着，晒太阳聊大天。午饭后睡一小觉，门前伺弄伺弄我那些花，浇浇水翻翻土，跟门口过来过去的人说说话。晚上吃罢饭，跟阿姨们出去散会儿步，回来就躺着看电视。生活上没困难，自己也能自理，要多恣意有多恣意，非让我跟你们去，把人约束住，我不情愿！

    妈，妈，妈妈妈——！长兄有点激动，甚至有几分恼怒。你光考虑你自己，就不为我们考虑考虑。

    我咋只考虑自己了？你倒是说说！母亲也不服软。

    每次朋友或同事提到你，都总问，问现在的情况。一听说你都这把年纪了还单独住自己过，就会用那种目光看我，好像我是个不孝之子。每次我只能跟人家解释，说你身体还不错，挺硬朗，爱安静，愿意有自己空间。人家虽然点头称是，但眼神里却充满了对我的不满。每当这时，我心里承受着多大的压力你不会明白。

    对呀。我说，你不能光顾自己，不为儿女们想想。我们不是生活在世外桃源，当人们用异样和挑剔甚至鄙视的目光打量我们的时候，压力确实挺大的。我还好点，在外地离得远。我哥就在这边，你这么大岁数了还自己住，难免被人议论，说三道四。我知道他三番五次要接你，让你安享晚年。你不肯。可是外人不了解呀，会误以为你生的是不孝之子，对八十多岁的老妈不闻不问，置之不理。

    你哥不是这样的人。

    是。我哥不是这样的人。你明白你心里清楚，外人不知道呀。别说我哥，就连我都承受着压力。每次回来看你，遇到同学和朋友，问到你，都说我，你怎么还不把你老妈接走？那么大岁数了，还得整天自己出去买菜，自己过，多孤独啊！每次我都只能耐着性子不厌其烦地给人家解释，说不是我不接，是我妈拒绝去儿女家。人家也是似信非信，满腹狐疑。好像我在撒谎。今天你倒是说说，你非坚持自己过，不肯跟我们一起住的原因到底是啥？

    对呀。长兄说，是你觉得媳妇不好，还是觉得女婿显远？现在也没外人，既没儿媳妇也没女婿，当着自己亲儿子亲闺女的面，你就给我们交个底吧！

    我说，对。你就毫无顾忌地说说。要是我们谁做的不对，待你不好，你指出来，我们改！

母亲嗨了一声，说，没有你们想象的那么复杂！你们对我好，关心我，实心实意地想把我接到你们家里去养老，我心里都明白！

    明白你不配合？我不无怨艾地抢白。

    母亲说，妈不是不知好歹的人。可是人老了，身体不好了，毛病就多了，心态也跟从前不一样了。自从你爸走了，这么多年都是我自己过，独往独来惯了，也自由自在惯了，去你们的家里，妈会不习惯！

    那有啥呀，慢慢不就适应了。长兄说。

    母亲说，儿子，你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你自己都是快退休的年纪了，也是当了爷爷的人。你们一家三代好几口子，挤挤挨挨的，家里本来就够窄巴闹腾的啦。我再去了，又多口人多个添事儿的，给你们增加负担呀。再说，我生活不规律，早上早早就睡醒了，你们想多睡会儿，我一起来，闹出动静，不是让全家都休息不好吗？吃饭吧，也难吃到一块去。我牙口不好了，吃软的，孩子们想吃有嚼头的，就得两将就着，再不就得单独给我弄，你说不是添麻烦吗？我晚上还睡得晚，看电视没点儿，有好看电视剧了，能看到后半夜。耳朵背了，把音儿开到最大，小了听不见啊。那不是聒噪人吗？你们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我这么不规律的作息，几天下来还不把你们一家老少都影响了？人老了，觉现在特别的少，迷瞪一会儿就够了。有时三四点就睁眼再也睡不着是常事，睡不着我还不喜欢在床上呆着，干嘛呢？有时起来发面，有时就索性去洗澡。你说，我这样的生活方式，怎么能到你们的家里去，去了还不让你们乱套了吗？只要我还能动，就不想麻烦人，哪怕是自己儿女。再说自己家再不好也是自己家。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儿子闺女家再好也是你们的家。一大家子其乐融融的是好，可时间长了也容易产生矛盾。不想因为我一个老了的人的这样那样的毛病，给你们的家添哪怕是一丁点的不睦，出现啥不和谐的音符。妈老了，不中用了，可也不想让人讨厌。

    听了母亲的一番话，我和长兄都沉默了，无言以对。她坚持不去似乎也有些道理。

    我说，那你毕竟岁数大了，身体肯定是越来越不如从前，也不能就一直这么过吧。你自己要空间，要自由，我们都愿意给。不就是担心突发疾病，或者有什么意外吗？

    母亲说，没事儿，有急事儿了我会上隔壁找他们帮忙打电话。不会发生人们传说的那种人死了好几天了儿女都不知道的事儿！在我身体还好的时候，你们不用太多记挂我，我能独立照顾自己。儿子你没事了勤过来转转，看看我就行；闺女你离得远，不用太担心，有你哥呢。你有空了多给妈打打电话，也就可以啦。到了我真不能自理动弹不了的时候，你们也别把我往家接，在这儿轮番照应我就行。自己家自在，待着习惯，我谁家也不去。母亲最后一句说得随意，却带着决绝。

    话说到这份上，似乎没有什么讨论和商量的余地了。我和长兄无奈地放弃了这次突袭。

    夜已经深了，鞭炮声还是隆隆的，忽远忽近地响着。没能说服得了母亲，我们的心其实依旧是焦虑和忐忑的。但有什么办法呢？我们家的这个宝太倔强了，倔强到让我们拿她无可奈何。

    老人的心态确实很难揣摩。父亲走后母亲这么多年一直独自生活，除了坚强，除了独立，似乎也习惯了自己管理和掌控自己。虽然我们是她的儿女，是与她血脉相连的亲人，但是已经成家立业的我们，与她实际上已经有了一种难以名状的距离甚至隔膜。这点以前我不愿承认。现在似乎看到并真切地感受到了。这不是谁之过，而是客观存在的一种东西。忠孝仁义礼智信。好在我和哥都是懂得忠孝仁义的。忠孝是应该，但如果违拗了老人的心，硬逼着父母做他们不情愿不欢喜的事，未必就忠孝。既然如此，就遂了母亲的意愿，由着她继续自由自在地过吧。只要她高兴，觉得每天是开心快乐的，能独享属于自己的幸福，就比什么都好。

荆淑英

请前辈和文友指教。

一方

您的母亲是一个非常有个性又清醒的老人，难得呀，是你们的福气。年岁已经不小的我们，也常常想八十岁的日子，除了像您母亲那样过，似乎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朴实的文字读起来倍感亲切。

老党

大多数家庭都面临这样的问题。老人倔强的有道理，倔强的清醒理智，倔强的善良豁达，如果我老到了这种境况，也会这样倔强的，不给儿女们添麻烦。这是一位老人能做到的、能付出的一种对儿女们的爱。如果社会的，社区的养老机制、体制发展完善健全一些，老人及儿女们都会如愿，都会双赢。文章直面社会大主题，文字稳健，结构布局清晰。感谢荆老师赐稿。

云上云上

读着您的文章，一个坚强善良的妈妈展现在眼前。越读越感觉您的母亲和我妈一样。我父亲离去16年了，可是母亲却一直自己生活，从来也不愿意到孩子家住，常常说自己自由习惯了，这样好清静……读了您的文章，我明白了老人家为何这样坚持的原因。欣赏学习您的文章。

樟树

随老人家心意，小朋友多关注。

荆淑英

    谢谢各位老师对我年迈母亲的理解和褒奖。她坚强独立的背后，其实也有很多无奈。孤独的她，怎么不渴望有人陪伴？只是她不愿给儿女增添麻烦而已。作为她的儿女，我很内疚，也很纠结，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由着她，心里部落忍；不随了她，又怕让她不欢喜……

荆淑英

抱歉，上面写错一个字，把文中的“不”写成了“部”。应该是“不落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