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三叶草 于 2017-3-18 11:26 编辑
六 顾嫂一早起来就接到了家里的电话,说老妈治关节痛的药没了,让她抽时间送去。娘家在深山区,离最近的镇医院也要十几里远。老妈腿不好,用的药都是顾嫂从城里买。老妈不吃药腿就不得力,觉都睡不好,所以买药的事是大事。顾嫂放下家里的电话就给陶月英打电话,顾嫂是陶月英的同事介绍来的,她习惯有事就找陶月英。顾嫂说,她准备放下电话就去药店买药,然后直接去公共汽车站,在家吃完午饭,马上就能赶回来。每次遇到这样的事,陶月英都不会答应得很痛快。她在一家行政单位管后勤,平时事很少,想不上班就可以在家赖一天。但她反对顾嫂请假,理由不言自明。顾嫂每次请假,陶月英都要过来陪老爷子,这是件挺烦人的事。今天陶月英却告诉顾嫂不用急着回来,她正好有一天空,可以给老爷子值班。陶月英是什么人,顾嫂心里是有数的。所以陶月英的话让顾嫂沉吟了好一会儿,她觉出了陶月英的一反常态。 娘家在一面松树坡的坎下,右面是天然石头峭壁,是早些年开山开出来的。翻过一座山,山那边就是官厅水库,建于上个世纪七十年代。眼下这所宅院,就是当年从水库底下搬上来的。当时的放炮队削平了一座小山包,为顾家开辟了这所宅院。那时顾红莲就已经是大姑娘了,也跟着放炮队做些辅助的活。谢五常当时是所在公社的党委书记,经常披着一件军大衣来检查工作。公社所辖的十几个村庄都缺水,谢五常软磨硬泡,让当时的县革委会出台了红头文件,举全县之力修建了这座水库。 多少年过去了,谢五常的名字山里的许多乡亲都还记得。 顾嫂回到家就脱鞋上炕,山里的闺女回娘家都这样,厨房里的事就包给了弟媳妇。她的主要任务,就是陪着妈说话。妈知道她在谢五常家里当差,就爱问些有关谢五常的事,也爱回忆谢五常当年的事。当年顾嫂的爹是修水库时被崩塌的石头砸死的,那些石头滚落下来,有半面山那么多。谢五常起初也想把人找出来,给家人个囫囵尸首,扒了两天,那石头堆都不显少。后来是死者家人要求不找尸首了,就当捐给水库了。当年谢五常规规矩矩给石头堆鞠了仨躬,并亲自给顾家选宅基,指挥修水库的人盖房子。现在许多年过去了,房子还结实得像碉堡一样。 老人盘腿坐在炕上,不习惯叫女儿的名字红莲,而是叫她老大。说老大,你一定要对人家好,当年人家对咱有恩呢。老人的思维定势代表了整个山里人,家人被石头砸死,那是给自己修水库。公家人给自己修房子,那就是有恩。滴水之恩涌泉相报。老人大字不识,但会说这句文绉绉的话。 在老娘面前,再大的女儿也是孩子。顾嫂的说话方式情不自禁就有了撒娇的成分。她说没有恩我就对人家不好么?你大闺女是这样的人么?老人抿着瘪瘪的嘴巴笑,自个儿的闺女自个儿当然清楚,红莲不是那样的人。明明知道不是,每次来还是要这样嘱咐几句,这是当娘的权利,要行使。她问谢书记好不好,算起来,他要比自个小六七岁呢,当年曾经叫她老嫂子。顾嫂便把谢五常要砍槐树的事,用拐杖打女儿腿骨的事,牛尾汤熬熟了 却不喝的事,一宗一宗对老妈说,老妈听得咯咯咯地笑,说这个谢书记,当年就是爱喝个白棒子粥。 顾嫂说,不能当饭吃,却有营养。等秋凉了,我也买回来给你做。 老人赶忙说,那是贵人吃的东西,你可别买,买了我也不喝。我喝了还不得噎膈? 弟弟去山上给果树喷药,回来人就像是要蒸腾了,冒着一团一团的热气。看见弟弟回来,顾嫂赶紧去给他切西瓜,送毛巾把儿。西瓜在城里不算什么,稀烂贱,连顾嫂和老耿都不怎么待见吃了。但山里却不一样,山里不长西瓜,看见个卖西瓜的都稀奇。西瓜曾待在顾嫂家的冰箱里,跟顾嫂一路颠簸着来到娘家 ,被放到了篮子中,沉到了深水井里。井水里的那种清凉与冰箱不同,弟弟吃得吸溜吸溜,顾嫂看着牙根儿都是痒的。弟弟吃了一块又一块,不一会儿的工夫,脚底下就堆了很多西瓜皮。 吃饭的时候,顾嫂在饭桌上说到了自己要去守夜的事。弟弟问,加钱么?顾嫂说,加。弟媳妇问加多少,不等顾嫂回答,老妈抢着说,不加钱也要好好对人家。顾嫂看了眼老人,见老人也盯着她看,顾嫂有些心虚地说,我知道。顾嫂的心虚,是因为她压根没想到谢家不加钱。假如谢家不提钱的事,顾嫂会答应去守夜吗?顾嫂的目光被老人的目光撞了一下,迅速收回来了。好在弟弟给解了围,弟弟说,人家有钱,不加白不加。老妈说,有钱是人家的,加了也白加。饭桌上的人都笑了,老太太话说得孩子气,让人没法不笑。弟媳妇马上去算顾嫂这一个月能挣多少钱,“妈呀”一声叫,说这样不就和工人姐夫挣得一样多了么? 顾嫂说,没你姐夫多,你姐夫还有保险,还有公积金呢。 弟弟连着咂了好几下舌头,说城里钱好赚,真好赚。比山里太容易赚钱了。弟弟一直想到城里找个事做,也拜托过顾嫂,但顾嫂一直没敢应承。办这样的事,她和老耿都没办法。此刻弟弟的眼神又带了钩,那个钩连老妈都看出来了。老妈伸手打了弟弟一巴掌,说不许麻烦你姐。又扭头对顾嫂下命令,不许麻烦谢家。 顾嫂连忙说,我知道。 看了眼弟弟,顾嫂又说,谢家其实帮不了忙。 顾嫂解释说,老爷子退下来好些年了,如果有辙,早把女儿女婿的事办了。他们单位都不好,工资都不多。当年老爷子有权的时候,能办却不办,拖着。他看不上小姑爷。现在小姑爷虽说不言不语,但心里也不见得不记恨。老大虽说有实权,但离城市远,城市上的事说不上话。 弟媳妇先就不好意思了,憨憨地笑。弟弟抹了抹后脖颈,脸也红了。他说家里的果树也需要人,离城市又这样远,不会两头都顾得上。 老妈这个时候的神情显得特别得意,她说这样想就对了。只要别跟你姐比,咱就不显得没钱了。 顾嫂比预计时间稍稍晚了些到谢家。她本来是想在家里多待些时辰,多陪陪老妈。她难得回去,也难得陶月英给她一天假。可老妈人老了,性子却越来越急了,她一个劲儿地催促顾嫂快些回城里,她说既然给人家当着差,就要一扑心儿地做。顾嫂解释说,东家有话儿,她是可以歇一天的。老妈说,这是人家跟你客气,你哪能把客气话当真呢。话都唠完了,情也抒尽了,老妈又再三再四地催,顾嫂也真就觉得没有再待下去的必要了。回到自己的家,顾嫂这屋那屋来回转,也没找着事做。老耿是个细致人 ,除了挣钱不多,简直没有缺点。家里旮旮旯旯都被收拾得干净,他总说顾嫂给人家干得辛苦,家里的事,尽量少让她干。 这个时候还不到下午四点,顾嫂在家待着也不安宁。她理解陶月英是不怎么待见公公的。话又说回来,这年头,哪个儿媳妇待见公公呢?公公也不待见她。当然这是现在的状况,倒退多少年前,情况肯定不是这个样子。他们之间的事,顾嫂听人说起过。谢五常在乡下的饭店吃饭,看上了端盘子的服务员,进而让她成了自己的儿媳妇。陶月英嘴甜哄人行,但不是多有耐心,值一天班的话,不定怎样捏着鼻子呢,这个时候,说不定已经够够的了。当初顾嫂来谢家干活,就没提到假期的事,所以顾嫂什么时候休半天假,心里都惴惴的,仿佛占了人家便宜。是占了陶月英的便宜。 顾嫂脱下了回娘家的衣服,换上平时干活的装束,来到了谢家。从心里说,她是惦念谢五常的。谢家人人都好,但若说有情谊,还是老人有情谊。虽说谢小蓝和陶月英也不拿她当外人,时不时就送她个不再流行的包,或者不时兴了的一套衣服,但情感好像不是这样就能建立的。比如,哪天顾嫂把饭菜做得没合胃口,谢五常从不说什么,那姑嫂却可以抱怨得无尽无休。顾嫂表面也应承人家说得对,但心里有时却想,谁没个手高手低呢,能填饱肚子就得了,值当得花说柳说么。 顾嫂再也没想到,此时的谢家成了硝烟未散的战场。谢五常从屋里打到屋外,任什么东西都会给上一拐杖。从打一进到院子里,顾嫂就觉出了异样。一只塑料脸盆在花坛旁歪着,显见得是在这之前被人踢了一脚。拖把原本在墙角晾晒着,此刻飞到了大门洞子里,挡着了顾嫂的路。顾嫂随手把拖把拾起来,放回到了原地,大声说,美人蕉碍着谁了,怎么就把花儿揪掉了?顾嫂把那几片大红的花瓣也捡了起来,放到手里吹了吹。顾嫂的声音惊动了屋里的人,屋里的吵闹声立时降了温。顾嫂有些不敢往屋里走,隔窗望去,客厅仿佛也是一片狼藉。陶月英卡腰站在沙发拐角的地方,虽说闭着嘴,但那侧着脸的形象,都似冒着怒气。 顾嫂悄没声地进了厨房。中午的碗筷都还没洗,几片瓜皮都丢到了垃圾桶外。她扎好围裙,细细看了看盘碗里的内容,有个凉菜,也有个热炒,但没有做汤。汤盆还是她走时摆放的样子。老人就爱喝一口汤,包括谢小蓝,却都不愿意多动手。嫌麻烦。老丫头都心眼少,娇气,难得为别人着想。顾嫂边洗碗边打开了冰箱的门,查看里面还有些什么。她晚上一定要给谢五常做个汤,哪怕就一只鸡蛋几片芹菜叶呢。 谢小蓝到厨房打了个晃,脸沉得水一样。顾嫂问,月英呢?谢小蓝说,走了。顾嫂问她晚饭吃什么,她说吃气,气都气饱了。顾嫂忽然想起还有几只虾仁,正可以做碗虾球汤。她征求谢小蓝的意见,谢小蓝说,你去问我爸吧,别问我。 谢小蓝一转脸,谢五常就堵在门口站着,吓了她一跳。顾嫂也同时看见了谢五常,穿一件小格子长袖衣服,看着像新的,胸前却已经污渍斑斑了。顾嫂很吃惊,一天不见、,她觉得谢五常灰了不少,消瘦了不少。脸颊陷得深了,连头上有数的几根白头发,都根根直立了起来,看着像个年老的刺猬。 谢五常可怜巴巴地说,他们不要你了。 顾嫂没明白,不要……谁? 谢五常的喉头滚过一串声音,你。她们另找别人了。 顾嫂看了谢小蓝一眼,见谢小蓝在拼命给父亲打手势。父亲看见了,却如同没有看见。他不屈不挠在那里站着,倔得像一只不知死活的山羊。 顾嫂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腾地脸红了。缓了缓,顾嫂摘下了两只袖套,艰难地说,我是该走了。 七 这一天发生了什么事,顾嫂不知道,谢小蓝也不知道。谢小蓝比顾嫂早一点到了家里,家里已经是一片狼藉了。上午,陶月英嗑着瓜子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谢五常拄着拐出出进进,经过陶月英这里,都要斜一下眼仁儿。说地该擦了,衣服该洗了,屋顶上的蜘蛛网该罩罩了。陶月英动也没动,只是把电视的声音调大了。谢五常在门口盯了陶月英几分钟,陶月英当然有感觉,但她假装不知道。 谢五常没有顾嫂的电话,否则他早就会把电话打过去,问问顾嫂为什么不来。太阳升高了,外面的蝉又没死没活地开始叫,谢五常烦躁地举头看天,恨不得把天戳个窟窿。谢五常的焦躁,哪里逃得了陶月英的眼睛。陶月英冷冷地说,顾嫂今天不来了,快把新衣服脱了吧。扭过脸去,陶月英小声说,穿那样好的衬衫,哪里配。谢五常像鱼一样张着嘴巴喘气,他听见了陶月英的话,可他对陶月英的话无动于衷。 顾嫂干啥去了?他问 不来了。陶月英故意回答得节省。 她啥时来?谢五常的话说出来像沙子一样干涩。 陶月英说,啥时也不来了。 陶月英这话是随意说的,谢五常也听得随意。他缓慢地扭过身去,一顿一顿地朝外走。他还是不相信陶月英的话,他觉得顾嫂是有什么事情耽搁了。 谢五常对陶月英的不相信,从很早之前就开始了。那时他刚从岗位上退下来不久,一位酒厂的老朋友托陶月英给他捎来两瓶陈年佳酿,是窖藏30年的稀罕物,酒厂也就那么几瓶,陶月英却在半路上把酒送给了自己的爹,对谢五常却提也不提。那是谢五常与陶月英第一次翻脸,说她不值两瓶酒钱。陶月英说,我连一瓶酒钱也不值,当初你为什么非要看上我? 谢五常当年看上陶月英,除了她的模样可人,还有她1.70米的身高。谢家的人都是方肩膀,圆身子,身高都在1.65左右,典型的冬瓜体形。要想改变家里的这种基因,惟一的希望就是儿媳妇要有足够的身高。事实证明,谢五常这一点是高瞻远瞩,现在谢家的第三代已经明显改变了状况。只是他与陶月英的关系总是很难融合。外人看不出什么,如果有其他人在场,陶月英对谢五常有足够的客气。如果是两个人单独面对面,陶月英就有点欺负人了。 陶月英接了同事的一个电话,是介绍顾嫂来的那个人,叫王芳。王芳问陶月英为什么没来上班,陶月英说顾嫂回娘家了。话说到这里,陶月英忽然变得吞吞吐吐,她说如果我们辞了顾嫂,你不会有意见吧? 王芳嘎嘎地笑,说我能有什么意见,跟我非亲非故的。我不是告诉过你么,她只是给我家做过家政,我看她人还老实,就介绍给你了。 陶月英说,你能再介绍个保姆吗? 王芳说,没问题。我的一个邻居,最近刚从印花厂下岗,正托我找事做呢。人没说的,又干净又能干。只是——你为什么要辞了顾嫂呢? 陶月英伸着脖子朝屋子里看了看,谢五常像张弓一样在床上躺着,一动不动。等不来顾嫂,谢五常都有点虚脱了。陶月英自以为机密地说,老爷子看上她了,吵着要入洞房呢。我今天特意给她放一天假,看老爷子怎么折腾。话音未落,“乓”地一声巨响,谢五常把床头柜上的一只花瓶打落在地上,瓷器碎片炸裂开来,甚至撞到玻璃窗上。陶月英的话像给谢五常打了一针强心剂,一下子就把他的斗志激发出来了,他的身上陡然就有了精神。谢五常骂陶月英混蛋,说你不配糟蹋顾嫂!谢五常爬起身,疯了一样在屋里院里到处砸东西,把陶月英吓傻了,只得给谢小蓝打电话,让她快些回来。谢小蓝一看家里的样子就会急得呜呜哭,因为谢五常从来也没有这样发疯过。无论谢小蓝说什么,谢五常也不为之所动,他越砸越有劲儿,越砸越上瘾,把砸东西当成了一种娱乐。 谢家召开了紧急会议,是老大主持的。中心议题就是讨论是否换保姆。老大平时也是主持惯了会议的人,各种问题想得面面俱到。他特意让谢小蓝给外面的哥哥姐姐打电话,征询他们的意见。谢小蓝还在气头上,话说得很不客气。说爸简直是疯了,为了保姆把家都砸了。外面的哥哥姐姐话说得都很客观,说爸没事吧?没事。没事就好。一个保姆,换就换呗,还商量啥。一家人在客厅开会,谢五常在床上躺着。没人邀请他开会,他也自觉不开,他知道自己差不多是这个家的编外人员,凡事没有插嘴的份儿。人没了斗志,就像散了架一样拾不起个儿。老大进来看了看他,没说什么,出去了。父子没有对眼神,但谢五常感觉到了后背让儿子盯出了洞,那洞有点火烧火燎。汪普也到屋里转了一圈,在谢五常的头前站了会儿。他有点搞不懂这个老人,是因为他从来也没想搞懂过他。 谢五常躺在床上,却尖着耳朵,外面每个人说的话他都能一字不落地听到。老大回来的时候,他就已经爬上床了。他不怕陶月英,但他有点怕老大。年轻的时候老大怕他,现在倒过来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说话做事要看老大的脸色,就像小时候老大看他的脸色一样。老大现在是家长,家长都有家长的威仪。老大看到家里乱糟糟的样子,严厉地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老大的问话,把谢五常吓得一激灵。陶月英说,有同事给她打电话,推荐新保姆,她只不过是问了问情况,就把老爷子惹翻了。大家看见了,他把家弄成这样,能说他对顾嫂没想法?大热的天他还穿了小粉格的高档衬衫,穿给谁看的,这还不是秃子脑袋上的虱子,明摆着?顾嫂明明知道老爷子对她有想法,还答应前来守夜,包子里是什么馅儿,还用得着别人说? 陶月英上嘴唇一碰下嘴唇,这些话就一嘟噜一串地往外涌。这些话,谢五常都听到了。他清楚,自己是对顾嫂有想法的,只是这种想法不能由别人来说,这是他心中的隐秘,心中的隐秘是不能让人随便戳破的。既然戳破了,就有戳破的代价。他白天的那通砸,就是明证。可现在被陶月英在家人面前这样信口开河,他又无可奈何。他无法反驳她,又没有力量用身体去抗衡。他是一个人,而他们是一群人。他清楚自己不是他们的对手。他呼呼喘着粗气,喉咙里像拉风箱一样。他睁大眼睛望着屋顶,像一匹等待宰割的动物,心里充满着悲伤和绝望。 老大面无表情地看着陶月英,心里搅动着一种复杂的情绪。很多时候,他很不愿意听这个女人说话,像许多人到中年的夫妻一样,连房事似乎都要AA制了。他更不愿意听这个女人讲父亲的是非,不愿意,但能听得进去。骨子里,他对父亲的感觉也有点特殊,小时候因为惧怕而没有存储对父亲的爱,如今,在诸种复杂的感觉中,有一种感觉不能面对,那就是对父亲的冷漠。 他心底的冷漠只有自己能触摸得到。而在表面,他要硬着头皮装出热情。 陶月英又说这一天自己如何辛苦,不上班也要过来陪老人,最后却落得个里外不讨好。老大不耐烦地说,你别说没用的。不用顾嫂,能找到新的保姆么?陶月英马上收住嘴,说一个从印花厂退下来的女工叫宋月仙,人家愿意到咱家来。老大看了汪普一眼,他还记着允诺他们回家去住的话。老大问,能值夜吗?陶月英说,不能。老大语速很快地说,不能就不能,小蓝你们就别搬走了,哪里住还不都是住。小蓝托着腮不言声。汪普坐在沙发扶手上一直在摆弄手机,突然插话说,哪里住都是住,可在哪里住也不如在自己家住舒服。 汪普的话把大家吓了一跳。谈到家务事,他是从不插言的。 老大盯了他一眼,说,汪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汪普不安地看看这个看看那个,犹疑地说,我也就是说句实话。其实还有一句实话,顾嫂真的对老爷子别有用心吗?真的别有用心她就一定能得逞吗? 谢小蓝说,汪普,你听大哥的。 汪普执拗地说,大哥说的就一定都对吗? 老大的脸气得像铁一样黑。汪普的神情像孩子一样单纯,老大顶烦他这一点,不像个男人。老大从沙发上站了起来,果断地说,明天就让宋月仙来,把顾嫂的账结清,一分钱也别少她的。 老大去了屋里,对仍然躺着的谢五常说,从明天开始换保姆,有能耐您就把家再砸一遍。 说完,老大裹着风声走了。那些话像鞭子抽在谢五常的身上,谢五常蜷曲了一下身子,情不自禁用双手抱住了肩膀。 八 从谢家出来,顾嫂心里很不痛快。不止不痛快,甚或还有点尴尬和难堪。昨晚还跟老耿热烈讨论守夜的事呢,今天就被人家辞了,这个弯子,不是那么好转。 顾嫂心情不好,晚饭也没怎么吃,拿着小本本开始打电话。顾嫂先给王芳打,顾嫂是王芳介绍去的,理应给人家通个消息,顺便再拜托她,有合适的机会再介绍一下。不料王芳张口就说,谢家的老爷子看上你了?顾嫂恼道,你这话是听谁说的?王芳说陶月英亲口告诉她的,不会有错。顾嫂闭紧嘴巴,半天才缓过来一口气,顾嫂说,谢老不过是对人好,她怎么能这样编排一个病人呢。 顾嫂在那里拨电话,老耿戴着老花镜看报纸。家里订了一份晚报,老耿每天都要从报头看到报尾,不那样看,就觉得对不起自己花的报钱。可今天老耿总是很难集中精力,顾嫂每个电话拨通了,他都要侧着耳朵听一听。顾嫂心里急,他的心里一点也不轻松。顾嫂的收入是家里资金链的一个重要环节,顾嫂那里断掉了,就意味着家里的经济增长是个负数。 王芳的话,让顾嫂发了脾气。当然不是对着王芳发的,是放下电话以后发的。顾嫂把手里的小本子摔在了桌子上,本子蹦了一下,翻到了地上。顾嫂冲着老耿说,她们真是不怕丑,居然跟外人编排自己的老人。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的儿女! 老耿也无可奈何。管不了外边的事,老耿只能安慰顾嫂,反正咱也不在谢家做了,她爱说什么由她说去。顾嫂说,做官人家的人可是跟咱们不一样,咱就是想把活干好了。老耿说,她们都是闲的,不愁吃喝,也不愁钱花,可不就得琢磨点闲情闲事。老耿把小本子从地上捡起来,递到了顾嫂的手里,又拍拍她的肩膀,让她消消气。顾嫂端起水杯咕咚咕咚喝了半杯子水,用手背摩挲了一下嘴角,开始继续打电话。顾嫂拨通了两家家政公司,结果人家都没有人值晚班。又打给一些工友,问她们在做什么,需要不需要人手。电话打了一圈,也没个结果。顾嫂坐在床边生闷气,老耿放下了手里的晚报,说咱先出去遛遛弯,这也不是着急的事,明天去劳务市场转转,兴许就有机会了。 从外面散步回来,老耿开门的时候就听见家里的电话铃响起来没完。顾嫂抢着去接,果然是过去一起打工的姐妹打来的,说给一家商厦去擦玻璃,问顾嫂去不去。顾嫂喜出望外,什么都没问,就一个字:去! 宋月仙只来了三天,就再也不来了。谢五常总在身后盯着她,说她偷了这个偷了那个。那天宋月仙拎着包出去,谢五常愣说她把半瓶香油藏在了里面。宋月仙赌气把包拉开,把里面的东西全都倒在了地上。宋月仙问,看清楚了,有你家的香油吗?谢五常什么也没说,拄着拐回了屋里。宋月仙不依不饶说,要不是看你有病,我就到公安局告你诬陷!谢五常在屋里“哼”了一声,冲着玻璃窗说,你今天没拿就是昨天拿了,反正半瓶香油没有了。把宋月仙气得在院子里蹦高。她对谢小蓝说,你就是一个月给我一万块钱,我也不侍候了。他不是有病,他这是成心找茬儿。 顾连辞了三个保姆了,不是凉了就是热了,动不动就去搜人家的身。陶月英再也不来这里蹭饭了,什么时候被老大逼急了,才过来点个卯。年轻的时候,陶月英把老大拿捏得分分毫毫,人到中年,老大事业有成,情景才有了颠倒。陶月英偶尔也撒泼,但会在老大能够容忍的限度内。稍一出圈儿,陶月英会自己回来。 谢家的保姆,每天必须做的一件事,就是洗那件粉格子衬衫。除了那天穿过一天,谢五常再也没穿过,不穿,还要洗,每天都要洗,这不是有病了么?衬衫的前襟有一块油斑,是怎么洗都不能洗掉的。谢五常今天看见今天骂一通,明天看见明天骂一通。几个保姆都是这样给骂跑的。谢五常说人家手是猪爪子,连个衣服都洗不干净。他盯着人家洗,还盯着人家晾晒,衣服撑到衣架上,连个褶皱都不能有。保姆都说,谢家的活好干,谢家的人难缠,简直比鬼子都会折磨人。干活还要被折磨,天底下都没有这样的理。 内蒙古小姑娘素素在某一天的早晨走进了谢家,她是继顾嫂走了以后的第四个保姆。素素是一个乖巧的女孩,叫谢五常爷爷。素素刚来三天,就知道了谢五常当年差点当了县长的事,是谢五常告诉她的。谢五常让素素洗那件小格子衬衫,素素很爽快地答应,素素说,爷爷的衬衫一看就很高档,只有县长才穿得起。谢五常便得意地说,当年他差点当了县长。素素便开始叫他县长爷爷,谢五常脸上笑开了花,但还是有些紧张地说,你别这样叫,让人听见不好。 素素聪明地说,有人的地方我不叫。 有一天,谢五常主动对素素说,那件衬衫别洗了,又没穿,费那力气干啥呢?谢五常用的是抱怨的语气,仿佛以前所有洗衬衫的日子都是别人自作多情。素素很高兴,连忙给谢小蓝打电话,说爷爷不让洗衬衫了!谢小蓝赶忙跟外地的姐姐汇报,说天爷爷,老爹的魔怔可是过去了,这都多久了啊!姐妹俩抱着电话煲粥,把家里的所有成员都论说了一遍,说到嫂子陶月英,谢小蓝说,还多亏是她心眼多,我跟爸整天住在一个屋檐下,也没想到他对人家保姆动心思,人家有丈夫。 姐姐说,没丈夫也不行,爸都多大年纪了,哪能这样折腾。 趁着高兴,谢小蓝又给汪普打电话,汪普对这件事有想法,光哼哼不说话。谢小蓝不满地说,你怎么这样,对我爸漠不关心。汪普带着情绪说,谢家又不是没儿子,凭什么我们要全天候侍候?谢小蓝说,大哥不是工作忙么。汪普说,他也就饭局忙。我工作就清闲?一天到晚累个臭死。汪普的身后就是隆隆的机器声,汪普的话,都是喊出来的。谢小蓝有些气,说你跟大哥比啥,你又没吃亏。汪普理解谢小蓝指的是什么,因为陶月英说过这样的话:你们住在这里,吃饭不要饭钱,住店不要店钱。谢小蓝不以为意,可汪普能听出弦外之音,仿佛他们住这里是来占便宜的。每天面对一个病歪歪的老人,这种便宜她怎么不占呢!只是这样的道理谢小蓝听不懂,在这种人情世故面前,她是个糊涂虫。汪普怒气冲冲说,从今天开始,我不回去了,你爱住哪住哪! 说完,就把电话挂了。 谢小蓝气得给汪普发短信,说有本事你永远不回来!谢小蓝等了半天也不见汪普回音,再打电话过去,汪普却关机了。 谢小蓝回到家,见谢五常在床上躺着,素素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一只包襻在肩上挂着,腿边是一个鼓鼓囊囊的编织袋。谢小蓝上一眼下一眼地看,问素素是怎么回事。素素说,爷爷不用我了,让我现在就走。谢小蓝刚要去里间,素素又说,我也不愿意在这里干了,姑姑你给我结工钱吧。 谢小蓝头都大了,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素素像讲故事一样把事情说得清清楚楚。 原来,下午四点多,谢五常去外面的石凳上坐着,过了伏天,天气明显凉爽了,那些蝉一夜之间都销声匿迹了。谢五常惦记它们,举着脑袋找,一个也看不到。他让素素去家里拿竹竿,敲打一下槐树,看那些蝉是不是睡着了。素素知道这有点搞笑,可还是乖乖地去拿。她把竹竿举过头顶,用力一下一下敲打老槐树。素素的用力,有点虚张声势,是表现给谢五常看的。没发现蝉,只把一些树叶子敲飞了。谢五常很高兴,他喜欢看素素敲打槐树的样子,为他敲打。这个时候他已经把蝉忘了,满心眼的喜悦,都是因为素素。心底的柔情像水波一样有了涟漪,他忽然发现自己舍不得离开这个女孩。他抖抖索索地从裤腰里摸出钱包,拿出200元钱,一脸神秘地说,素素,素素。 素素丢下竹竿跑了过来,伸手去接钱。她说,谢谢县长爷爷。她以为谢五常要犒劳她。 谢五常却把伸出去的手缩了回来。他仰头望着素素,认真地说,你陪我睡觉,这钱就给你。 素素打了个愣,说爷爷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谢五常并不解释这话是什么意思,他的思维有点回不过弯儿,只是机械地重复了句,你陪我睡觉,这钱就给你。 素素与谢五常狠狠吵了一架。素素对谢小蓝说,他都多大年纪了,怎么能说这样的话呢!我是好人家的女孩,凭力气吃饭,你们不能这样欺负人! 谢小蓝听了事情的原委,立时没了分寸。她见不得素素站在这里,甩出几张纸币,让她快走。谢小蓝闯进了里间,谢五常却睡着了,听见谢小蓝诈尸一样地叫,懵懂地侧卧过身来,眼睛红得像只年老的兔子。他说我做梦呢,你说话不能小点声? 谢小蓝啊啊啊地语不成调,说些什么,谢五常一句也没有听清楚。谢五常朝她摆了摆手,说你别烦我,我好不容易才睡着。 谢小蓝又提高分贝地发出了一声叫,自己先把耳朵捂住了。 这天夜里,谢五常起身去洗手间时,一头栽向了墙角的暖气管子,在地板上躺了三个多小时。额头磕开个三角口子,被一早起来的谢小蓝发现时,血渍都成了僵死的蚯蚓。等到急救车赶来,谢五常的脉搏已经很微弱了。 谢小蓝在那天晚上一直失眠,连最喜欢看的韩剧也难看下去。汪普除了一条短信就再也没有消息,这种赌气方式让谢小蓝觉得非常不习惯。凌晨两三点钟,她刚朦朦胧胧睡着,就听见洗手间的方向咕咚响了一声,可她没想到是谢五常栽倒了,如果早知道事情是这样,她多困也会爬起来去看一看。 谢小蓝几乎都要崩溃了,给外地的哥哥姐姐通报消息时,都是痛哭失声,害得哥哥姐姐以为回来就是要奔丧了。心疼父母的人,都是不能守在父母身边的人。哥哥姐姐下了车都直接奔了医院,他们一个人拉着父亲的一只手,许久都没有松开。医生说,谢五常是血管病变导致脑出血。栽得这样重,人即使能救回来,家属也要做准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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